他轻轻地苦笑一声。
半年的冷落,筹划的不正是这一刻么,为何事到如今,反倒是狠不下心来了?
容谦装作不经意地抬起头,这一抬头,便看到一脸平静的燕凛。
没有失落,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没有杀机,有的,只是一片波澜不兴,却不知道掩藏了多少暗涌急流的平静。
容谦心中轻叹,也不知是欣慰多一些还是苦涩多一些。
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此刻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终于还是长大了。
从今日起,那个在自己怀中淘气的燕凛,那个会因为自己而不愿说“朕”的燕凛,那个兴奋地举着窗课渴望自己夸奖的燕凛,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看着他眼中的血丝,暗淡的脸色,还有鬓边那根触目惊心的白发……
这成长的代价,是否也太惨重了些!
容谦低下头,掩饰自己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悲哀,口中淡淡道:“不知陛下驾临,恕臣有失远迎。”
说着请罪的话,手上却仍一刻不停地批示着奏章,对燕凛看也不看一眼,容谦此语可谓毫无诚意,只余隐隐的倨傲与冷漠。
听着燕凛的脚步声一步步地逼近,容谦尽管大有风雨欲来之感,然而手上仍是忙碌如常,丝毫不乱。
“容相!”
一直装得无动于衷的容谦闻声右手猛地一颤,把笔下的奏章弄污了一大片。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对上那双一如往昔般明澈的眼睛。
再没有隔膜,再没有伪装,再没有矫饰,眼前的面容诚挚而落寞,分明就是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孩子,那里还有半点方才那少年君主的影子。
恍惚间,容谦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看着那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一脸渴望地伸出双臂:“容相,抱抱。”
直到燕凛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唤回:
“容相,这些日子我……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样渴求却又犹豫的眼神,那样委屈却又惶然的语调,此时的大燕君王,仿佛只是一只离群的幼兽,正向着同伴远去的方向,一声又一声软弱而不甘地哀鸣。
那一刹那,容谦几乎要放弃一切伪装,放弃一切努力,只想紧紧地抱住那把声音的主人,告诉他,他没有做错什么,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
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说一句话,这半年彼此的伤感和落寞都会烟消云散,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回到那段只有温情和欢乐的日子。
但是,他不能。
用尽所有的精神力控制住自己将要决堤的情绪,容谦低下头,神色如常地批示完手上的奏章,再抬头淡淡道:“皇上方才说……恕臣愚鲁,皇上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然后,不出意料之外地看到燕凛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殆尽,只余一片绝望的苍白。
容谦垂首,把所有的伤痛阻隔在眼睑之内,嘴上却仍是毫不留情地道:“国事非同儿戏,皇上如无要事,还请先回吧。”
“既是如此,朕就不打扰容相了。”燕凛轻轻一笑,脸色竟已奇迹般地恢复了完美的平静,只是双眸深处却隐隐透出死寂般的冰冷:“国事繁重,朕亲政之前,还请容相多多担待。”
说罢,他已转过身去,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上书房,留下的,只有一个决绝的背影。
直到燕凛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眼前,容谦方自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想要笑笑,却只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全然不听使唤;取过茶盏想要润润喉,右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衣袖也被溅出的茶水打得湿透;执起笔想要批阅案上的奏章,却又无力收拾纷乱成一团的思绪,举笔良久,折上仍只是一片空白。
扔下笔杆,容谦颓然倒入椅中,心内一阵苦笑。
这一次,真的是再不能回头了。
他是该悔恨,还是该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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