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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推门而入,内院中,石桌浑圆质朴,正映得天上半轮明月,残缺不全。
空气中是燃烧上等艾草和柠檬草的清香,驱赶走了蚊虫,却不会呛着人。
那人能吃得下苦,但是他能不亏待自己之时,向来也是不肯亏待自己的。石凳粗糙坚硬,早被他移开一旁,换上簇新的软椅。人则是一身素衣,松松懒懒靠着,见他进来,方闲闲提壶斟酒,望他淡淡一笑: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卢东篱倦坐在风劲节对面的椅子里,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杯淡酒。他已是微醺,宫里为迎接他而特意召开的御宴,席上数不清的名贵美酒,但是风劲节这一杯,他自然是一定要喝。
淡酒入口清凉。
“流水宴席,歌舞升平而已。散席后,皇帝陛下特意召我私下长谈,我和他自然谁也没说当年旧事,他要我放开过去,安心为国尽忠,他必不相负。我赌咒发誓一定会肝脑涂地,报答家国。自然他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的话他也一样当耳旁风。”
若是过去,卢东篱断然不会用这种语气和任何人如此讨论君父之事。而且就是和风劲节在一起,放松了心神的时候。士大夫的修养也还是会令他本能地保持一点身为官员地斯文形象,而不会现在这样,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里。官袍下两腿大开,粗俗无比。
这些天。他实在是被折腾苦了。
林思慎忽然领军出现,打乱了他们原本的部署。既然到了那一步,风劲节索性就将事情做大了,把消息以神速传出去,外加上种种被他加油添醋的数载飘流悲惨遭遇。为了赵国利益而力拒吴国地凛然大义,卢东篱听风劲节得意洋洋说了三四个他杜撰流传出去的大概版本,那叫个汗下如雨。奈何风劲节先斩后奏,他就是不满也没法子了。
更加惨痛地是,这个圣人形象,树立了,还要他来维持。无论是留在林思慎军中的十余天,还是钦差日夜兼程赶来宣读圣旨,召他上京的这一路上。他都要随时挥手,微笑,讲话。作揖。治水之时腿上糊上一层臭泥,练兵操练之时赤膊上阵。他不会觉得别扭。可是要他这样光鲜夺目地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端起架子在人前显摆,他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既然要塑造出一个光辉形象,哪里可能不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他明白,所以风劲节将他当作后世的影视明星一般从头到脚指点着包装起来,他也不得不无奈配合。可是每每想到今后要这样过活地日子还长,他也真是欲哭无泪了。现在这种没外人的时候,难得有轻松的机会,他实在是不想要任何“形象”了。.wap,16k.n更新最快.
“宫宴的时候,陛下也召了东觉和苏凌作陪。苏凌本来就是朝中官员,东觉却是早已上折推病辞官,却又临时被召进京来任职。”卢东篱的语气有些怅然。这些牵制原也是意料中事。但是宫宴之上,苏凌的假作热络他倒还可以淡然视之,只是东觉那复杂痛苦的眼神,却也实在叫他难受。
人生的磨难就这么悄然改变了一切,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微笑着,敲着小弟的脑袋,半开玩笑半教导地哥哥了。而东觉,也再不是那热情得容不得人间半点不公的小小少年。
对于卢东篱此刻的感触,风劲节理解是理解,但绝对没同感。他虽然不讨厌卢东觉,但对整个卢氏宗族都没什么好感。当初这帮子人一听说卢东篱是皇帝地眼中钉,吓得恨不得立刻同他划清界限,现而今却又莫名其妙因着卢东篱继续得到重赏,卢家那几个知道内情的主事人,这一惊一乍地,下巴有没有掉在地上?
他很有些恶毒地想着,口里却是赶紧扯开话题:“皇帝同你说了嫂子和英箬地事吗?”
“自然说了。”卢东篱讥讽地一笑:“很巧妙地反反复复说,如果我一家团聚,他会十分欢喜安慰。我直接悲叹妻儿被强人掳走,至今未有下落,顺便请求皇帝为我做主,替我寻回妻儿。”
卢东篱有片刻的黯然。等待朝廷钦差到来地那十余天里,他一直留在萧家楼船之上,和婉贞英箬一家三口,片刻不离。船头之上,携子并肩,共看海天夕阳。然而,钦差一到,婉贞母子便避入舱中,再不露面。对外统一口径,萧家只说是来做生意,顺便招揽卢东篱。
临行浩浩,鼓乐喧天。离船之际,小舟之上,卢东篱不敢回头。耳边却听得风劲节轻声提醒他:“东篱。”
他转身一望,楼船已远。船舷上,已经模糊到看不清面目的女子,一身他熟悉的淡杏色衣衫。
旁边,身量未足,被萧思鉴抱在手里,才能扒住船舷探头远看的小男孩,懂事地不言不语。
见他回头,那淡杏色的单薄身影,向着他们的方向,轻轻一拜,又一拜。
一拜拜别夫君,一拜拜别挚友。拜毕她转身牵子而去,再不片刻停留。
“他会平安,你们会再聚,不会有人能再伤害他们,你们一定会有机会在一起,补偿这么多年的分离苦难。”
风劲节的誓言,让她离去的脚步可以轻松一分。风劲节在她的丈夫身边。所以她忐忑地心终不会那样空悬。
风劲节微笑:“看样子他也明白,你是绝不会再将你的命门放在他掌心之中了。那他可还试图使了什么别的手段?”
“没有。他只是直截了当地同我说了许多国家地忧患。”卢东篱神色复杂:“和你猜得一样。他要让我去做那些我们都在想的事。”
清吏治,必然得罪天下官员。改革诸般弊政,定会触动太多权贵。那些事情。赵王明知当做,但是一直不愿意去做。现在,这等得罪人地恶事,自然是要推给他这个大能臣,大贤臣。大清官。顺水推舟,顺理成章。天下人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卢东篱赵王现在动不了,是因为他的名声。但是卢东篱在民间,甚至在朝中,能得享大名,是因为他是个死人。正所谓盖棺定论,一个冤死的人,人们只会念他的好,而不会记他的仇。可是。如果这个死人,复活了呢?如果将他投闲置散,他就是全始全终。终身得享美名了,如此岂非太便宜了他。况且一个美名传扬地人。若是又闲着无聊。去弄些公开上书,直斥国事。大肆非议朝政之事,反而更能得直名于天下,也是十分棘手。
因此,自然是应该让他去做事,什么事最难最苦最麻烦全都交给他。只要去做事,就一定会有差错,只要去做事,就一定会有让人指摘责备批评的地方,只要去做事,他就一定会得罪人。一个不再威胁任何人的死人,和一个得罪了天下所有读书人,官员,权贵,甚至也影响到平民百姓习惯了的生活方式,而被乡野村夫暗戳脊梁骨的人,哪一个更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