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转了个弯,看到了美丽的莱茵河。
她在心里琢磨,这个时节的莱茵河是不是很冷呢,不知道落下去会不会很刺骨,或者落下去以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呢?
她挂掉手机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阿衍,在你的窗下守了九十九天的写意累了,现在也要走了。”
“你后悔了?”回去的路上,詹东圳问她。
“没有。”写意说,“一点也不后悔。”
一个星期以后,写意回到A城。
路上,她颤巍巍地打开关了许久的手机,一下子冒出来很多信息,两三下就将信箱撑满了。一条一条的,有未接电话的提示,还有各种各样短信。
写意轻轻地就按了“删除全部”。
她不想看,而且,她也相信,厉择良不会找她。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她这样骗他,报复他,让他而今的处境如此难堪和尴尬。如果他恨她的话,那样最好。当这种恨意变成相互施加以后,她才有毅力坚持下去。
唐乔里很多不怎么相干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写意。
“你失踪去哪儿了?怎么电话都不通?”吴委明问。
“回老家探亲。”写意笑笑。
“听说厉择良……”
“大明,我给你带了特产。”她打断吴委明。
吴委明并不知道写意和厉择良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一心还想安慰写意。可是,立刻被写意岔开。和吴委明寒暄了几句,见乔函敏来了,写意便去她的办公室找她,然后递了份辞职申请。
“你要走?”乔函敏问。
“是的,给乔姐带来麻烦了。”
“也许你只是想放个长假休息一下,我再给你十天假期?”乔函敏挽留她。
“乔姐,我……”
“再考虑下,写意。至少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完,等我们重新招到合适的人。”
乔函敏这样说,公事公办,写意只得点点头。本来她准备了结这边的事情,再也不回来的,从此两人的生活再也没有交集。
不过,事与愿违。
下午,写意突然接到律师的电话,那个律师姓邱,在A城律师界鼎鼎大名。
“沈小姐,我作为厉择良先生的委托律师,这里有一份财产赠与合同,需要你确认签字。”
“什么赠与合同?”
“厉先生一个月前在我这里签了一份赠与合同,受赠方是沈小姐你。”
写意听着那个天文数字一般的金额,呆呆地放下电话。她撑住头,不禁苦笑。他想做什么?用钱赎罪?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没有人琢磨得透。她迟疑了下,用手机拨他的手机,在按确认之前,她又改用座机打了他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林。
“小林,我是沈写意,我找下厉先生。”她说。
“写意?”小林怔了下,“厉先生……他不在。”
“谢谢。”写意笑了笑,是不是他已经拒接她的一切电话,让小林挡驾?
“写意,你拨厉先生的私人号码吧。”
写意肯定不会照做。她从小就很倔强,遇到她的倔脾气一上来,别人说东,她必定要走西。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拿她没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一直肯听他的话。回家洗澡的时候,写意一开衣柜,发现自己的很多衣物、日用品都放在厉择良那里,她一直没有回去取过。可是,里面有些必需的东西。
她揉乱了头发,才想了个办法,让周平馨替她打了个电话过去,公寓里没人接。她和周平馨才飞速奔到楼下,然后又拨了下座机,再次确认没有人以后,写意将门卡交给周平馨,让她上去。万一遇见厉择良,实在不行,就说帮她取东西的。
结果,周平馨上去后三分钟,来了电话:“写意,没人。”
“哦,那就好。”
“你自己上来一起收拾,那么多东西。”周平馨说,“上来吧,万一厉先生回来,有我呢。”
于是,写意只好上楼。她进屋也没多想,急急忙忙地就收拾自己的行李。收首饰时,耳环落到床下,她只好趴下身体去捞,手指一伸,却碰到个东西,刺破了手指。她捡出来一看,居然是块深紫色玻璃碎片。碎片的颜色很特别,所以写意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摆在飘窗上的一个水晶花瓶,有一次写意差点打碎它,如今却真的碎了。
想到这里,写意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她环视了下四周,然后回到客厅又看了下,家里但凡易碎易坏的摆件全部换过。估计经过一场洗劫,所有的东西,只要能摔的,都被他摔了。
写意垂下眼睑,难道是他明白真相的那一天?
她叹了口气,不过倒和现在他的脾气很符合,一生气就砸东西,以前的厉择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走的时候,写意将房卡放在茶几上。带上门的一刹那,她最后看了一眼鞋柜上的房卡,心里百般滋味难辨。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到他家偷偷来拿东西,终究不妥当。写意想了想,告别周平馨以后在路上给了厉择良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许多下,一直没人接,直到传来语音提示。过了会儿,写意刚到家,他却拨了回来。
“我是沈写意。”
“嗯。”他说。
“我刚才去你那里取了点儿东西,不好意思,没事先跟你说一声。”
“嗯。”他又是这个字。
“再见。”写意说。
在她说完这两个字后,时间似乎停滞了瞬间,他顿了一下。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从电话里听得出四周安静极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出他鼻间的呼吸声。
“再见。”他平淡地回了两个字,然后挂上电话,几乎让人觉得方才他的停顿都是种错觉。
写意放下手机,将行李整理出来,却在衣服堆里看到一本书—曼昆的《经济学原理》,估计是周平馨替她收拾的时候放进来的。难道周平馨以为她会读这么无聊的书?这种类型的书籍,她沈写意都是敬而远之的。写意苦笑着,随手拨了下那本书,书页像扇子一样,呼呼地翻过,却在最后几页瞄到几个熟悉的字眼。她疑惑着又翻回去,随即就看到了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出自某人之手,并且被翻来覆去地写了很多遍。
“写意、写意、写意……”
一个接一个地在纸上重复着,越写越潦草,页脚有一点是上一页的“意”字戳破了纸印下来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但一定是在他们从德国分开以后。所以,他才不让她翻他的书吗?写意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的时候,好像他就在耳边轻轻呼唤着自己一样,那声音已经成了蛊毒,种在了她的心中,时不时阵阵抽痛。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那本书里。是的,她在骗他,一直在骗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他,连最后那句话也是骗他的。可惜她却那么软弱,连报仇都做得不够好,以至于曾经一不留神就在那间屋子里,将“阿衍”二字脱口而出。真不知道是自己太入戏,还是根本就不想从戏里面出来,所以,连写意自己都怀疑,究竟是恨他报复他,还是为了忘记仇恨忘记一切,替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能待在他身边。
若是要她回想下,哪一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那肯定是和他一起在M大。那个时候,没有家庭的烦恼,就一心想着玩,好像天下间最大的悲伤莫过于他责骂她。枕头下放着那本书,写意一个人难眠到深夜,一早起来还是向乔函敏告了假,订了张最快去C城的机票。
她没有带行李,就只拎了只手袋,停停走走地去了C城许多地方,最后,写意站在他们一起住过的那栋小楼下面。以前是因为离学校近又特别安静,所以他才住下来。楼房有些陈旧,夏天的时候来,有一面外墙已经长满了爬山虎,可惜这个季节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一墙枯藤。写意走上楼,端开旁边的花盆,钥匙却不见了。她没有注意上回走之前,厉择良有没有将钥匙放回去,但是那把钥匙确实不在那里了。于是,写意怀念地摸了摸那个门把手,然后背靠着门坐下去。她将头仰起来,轻轻靠在门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坐着,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房门却突然打开,让年少的她跌了个四脚朝天,随即有个清俊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像曙光一样照亮了一切。那个年纪,高兴到极致的时候却哭了。
而今,她只能苦笑。
写意坐了一会儿,身上泛凉,就拍了拍灰尘走了。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厉择良其实就在里面,同当年一模一样。
其实,厉择良一个人到C城许多天了。他一直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将厉氏的责任放下过。大哥早年去世,所以厉家所有的希望都背负在了他身上。这却是他第一次那么任性地将烂摊子扔给薛其归,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就这么放任自己沉沦。厉氏崩溃也好,倒闭也罢,他统统不想再理会。
他好几天拉着窗帘,躲在屋子里酗酒,然后看碟片。他有一张碟片,是写意大学一年级校庆时在社团演话剧时留下的。那碟片是写意他们社团内部的人用DV拍的,很不专业,没有用支架,整个镜头都在晃悠,而且断断续续。
当时写意一时兴起就和大家一起刻了一张做纪念,可惜不过三两天,碟片就被她扔在自己卧室的抽屉里,也没收捡。他每年冬天都要回这里住几天,有一次突然找到了它。于是,闲来无事,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片中的写意站在舞台上有种平时少有的严肃和稳重,偶尔抿住嘴,酒窝就会露出来。
昨夜写意打来电话,他的手居然抖了一下,然后盯住屏幕半晌,等了许久,铃声断了。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力量去面对她,上回在地铁里写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几乎使他崩溃。
她说,没有。
她这半年里报复他的时候,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迟疑。短短的两个字,化成一把利剑插进心脏且不见血。他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想了下才又拨回去。即使那样恐惧,他还是拨了回去。有时候爱情真像吸食鸦片,明明知道就会是那么一个结局,却始终无法抗拒诱惑。
她客气地向他告别:“再见。”
是再见,还是永不相见?
此刻的他一边喝酒,一边看,来回地重播,通宵不睡,就这么盯住电视屏幕,捕捉着那个身影,眼睛熬得全是血丝,也一动不动。几乎里面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他都能记住。厉择良又狠狠地呷了一口酒。他已经喝得麻木,除了知道是酒以外,舌头已经尝不出味道。他看得入神,烟头燃尽,烫到手指,好一会儿才觉得痛。
忽然,他听见门外似乎有什么响动,艰难地站起来去开门。门打开一看,什么人影也没有,微微一低头,却见地上留着一个手机。手机的式样是他最熟悉的,手机上还有一个吊坠,是个金色的小熊。两件东西加在一起,让他肯定这是写意的东西,化成灰他也认识。
那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欣喜。随即就看到写意从下面噔噔噔地跑上来。写意抬头,突然看见楼梯上站着的厉择良,倏地一震,他居然也在C城,而且就在离她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她预想过很多种他们再次碰面的场景,毕竟大家都在A城,而且唐乔还和厉氏有瓜葛,完全不想碰面是不太可能的,可惜,她却没料到这样的情况。他几天没有刮胡子,胡子茬冒出来许多,显得下巴的青色很深,清俊中透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颓废。
写意尴尬地指了指地上的手机,“我不小心将手机掉那儿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她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犯傻,千里迢迢地跑到他的门口,就是放一个电话再来取?好像就是故意选择时机出现。
“我到C城来休假,顺便到这里看看。”她又解释。
她每当智商短路都是这样,越描越黑。
厉择良还是盯住她不放。
“我……”她一时再也想不起什么有逻辑的理由,可以解释她的电话为什么会掉在人家大门口。他俯下身拾起东西,递给写意。东西交接间,她不小心触到他的指尖。
厉择良生硬地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随即转身回屋,即使是提个邀请都显得那么霸道,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写意原本很想抗拒,可是当她看到厉择良的腿,回绝的话到嘴边就咽下了。他没有戴假肢,右边小腿以下的裤管是空的。他开门的时候拄着手杖,身体倚在门框上,所以她之前没有怎么注意到。一个简单的转身回屋的动作,对于他却是那么艰难。她不知道他的腿究竟是怎么残的,外界只说是在B城的车祸,风言风语地传来传去,没有任何准信。
在踢伤他那一回,写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截肢。他将自己的隐私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她几乎无法从第三个人口中了解真相。以前他的跑步和篮球都很好,可惜他不太爱动,总是懒懒散散的。打篮球时,他的位置是控球后卫,即使是场上跑动最不勤快的那个,大家也爱听他的。
他一直对完美这个概念有种执念,所以但凡做事都要做得最好,无法容忍有任何瑕疵,念书也好,做事也罢,都是这个样子。所以,她真的无法想象,刚刚截肢的时候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她不在国内,一直在德国疗养,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屋子的光线很暗,厚厚的窗帘拉着,根本分辨不出日夜,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烟味,酒瓶摆了一桌子,电视机开着,放的还是那张碟片。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电视关掉。
“喝水吗?”他问了以后才发现这里能喝的东西只有酒,于是起身去烧水。
“我坐一会儿就马上走。”写意说。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写意。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说明,”写意说,“邱律师手上的赠与合同,我不会签字。”
他的背影一僵。
“我送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过。”连那退回来的婚戒最终也被他扔了。
“你知道,只要我没有签字,就不会生效,况且我不相信现在的厉氏不需要这些钱。”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他就觉得一肚子火,于是冷嘲道:“那钱本来就是以你的名义存进去的,你不乐意的话,大可以取出来一把火烧了,岂不更解你心头之恨?”
“厉择良,你……”她自觉词穷,“你”字脱口,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一直想说“写意留下来,我给你钱是因为我怕我一旦失去一切以后,让你过苦日子”。可惜如今在气头上,一开口就完全变了味儿。
“我怎么了?你不是恨我入骨?现在我替你想法子,你还要怎么样?”他转身回来盯住她,他这人越是生气,便越爱说些讥讽嘲弄人的反话,“与其让你千方百计地伙同外人来算计我,还不如我自己送上门去,不就图个让你省事省心?”
“或者,”他又说,“就当这几个月你演戏给我看的辛苦费,陪睡过夜不是还加钱吗?”
这样一席羞辱的话,让写意顿时煞白了脸。若是其他人这样说她,她保证会上前一掌拍下去。可惜,他是厉择良,不是厉择良,以前也是阿衍。
“你用不着和我赌气,拿话讽刺我。”写意倔强地仰起头,“况且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他冷笑。
“估计那时还没疯。”
写意说完,拿起手袋,迅速起身夺门而出。
留下厉择良一个人站在屋子里,门还开着,就听见她又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明明……明明刚才看到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心里是万分惊喜的。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的,他有失心疯。他就是从上回高速路撞车前和她第一次怄气开始,就患失心疯了。
写意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幸好是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哭出来。她看见厉择良那么糟蹋自己,心痛地想劝他几句,没想到两人之间的话题最后居然转变成这个模样。而且,他讥讽她的话句句在理,她哑口无言。他俩都知道对方的痛处,便故意字字都戳在上面,像一把双刃的匕首,相互伤害。他也永远不会像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追出来,抱住吻她,然后热切地说:“我爱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也幸好他没有这样,否则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缴械投降。
绿灯亮起来,她随着人流一起踩着斑马线过马路。小时候她过马路的时候,也喜欢专门选择白线来踩,避过水泥路面。如果人生的道路也可以这样选择就好了,不喜欢的地方便可以不用落脚。本来看见他之前,以为伤口已经愈合,可是破开来一瞧,原来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
厉氏的股票一跌再跌,他居然就那样弃之不顾,一个人躲在他们共处过的地方沉沦,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厉择良。但是,他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太久,她了解他。
写意回家后,自己一个人窝了好几天,然后才销假回到唐乔上班。她断断续续地知道厉择良果然回到了厉氏,并且四处积极融资,残局并非无法收拾。况且像他那样的男人,只要自己不放弃,似乎就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
A城说起来是个大城市,若是没有交集和缘分,那么分别住在南城和北城的两个就此分开的恋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了面。她和乔函敏去威斯汀见客户,却在那里遇见了厉择良。
刚上电梯,乔函敏察觉到落了一份文件在车里,于是让写意回停车场去取。她从停车场出来坐电梯去了多功能厅,到那里却发现在场的人她全部都不认识,自己好像记错地方了,电话里确认地方以后,才发现是同一层另一个地方。
她又倒过去走另一个方向,就在路过电梯时,叮咚一声,电梯停下来,然后两扇门缓缓打开。写意看见电梯里有三个人,一个是季英松,一个是小林,而另一个是厉择良。
他居然是坐在轮椅上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在蹙着眉读。
最先看到写意的是季英松,“沈……小姐。”
厉择良神情顿然一滞,然后才缓缓地将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却在看到电梯外写意的双脚的时候,又埋下去,继续和季英松说话。
小林圆场说:“沈小姐,好巧。”
写意淡笑着点点头。
他们恰好也是到这一层,季英松推着厉择良下了电梯。
小林故意说:“那天沈小姐不是正好找厉先生吗?那我和季经理先进去,你们慢慢聊。”她并不知道,写意想谈的那件事情,他们俩已经在C城解决了,而且解决得比较决裂。
小林说完就拉着季英松迅速消失。
“我打电话是上次那个协议的事情。”写意急忙解释。
“我知道。”他淡淡地道。
然后有些冷场,于是写意说:“那边还有人等我,我先走了。”说着就绕过,准备离开。
就在经过厉择良身侧的时候,他突然冷冷地说:“我书架上少了本书,你看见没有?”
“呃……”写意顿时窘迫,“我收东西拿错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我有空给你送回去。”
“有空是个什么时间?”他咄咄逼人地问。
“今天晚上吧。”写意迫于无奈,只得这么回答。什么宝贝破书,以前几个月也不见他翻一回,现在却好像不立刻看到就要灰飞烟灭一样。
厉择良坐在轮椅上,身体挺得笔直。因为是坐着,所以西服上衣的扣子是解开的。膝盖上放着一份文件,手覆在上面,衬衫的袖口从西服下露出来那一截,洗得雪白。写意一直喜欢看他穿白衬衫的样子。从某种程度来说,自小到大,在别人看来,她都不大配得上他。她从来没有见厉择良坐过轮椅,无论身体是在何种恶劣的情况下,他都要坚持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这样的倔强几乎有些偏执。
他的腿……
写意知道他最烦人家提这个,她也不是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确实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腿还好吧?”
他看了她一眼后,别过脸去,别扭地说:“和你无关。”冷冰冰的四个字,让他们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任姨从B城来的电话,说是A城医学院这几天来了个国外专家可以看写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谢铭皓去外地出差了。
“我去接你们吧。”写意说。
“就是不知道写晴能不能坐车?”
写意一想,任姨的担心也有道理,那么嘈杂的地方,万一她犯病,很难控制。
“这样吧,我想办法。”
她能想什么办法?自己既没有车,又不能开车,只得给詹东圳打电话。
詹东圳说:“我送她过去。”
“可是……”写意见过写晴看到詹东圳的反应。虽说她大部分时间也是不太认识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里起来,比什么都疯狂。
“没事儿,又不是她每次看见我都会发作。”语气里面有些复杂的情绪。
于是,写意联系了医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了他们。两辆车,司机带着写晴和任姨坐前面,詹东圳开后面的一辆。写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静的样子,下车以后也是拉着任姨的手。她的发质从来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烫却没有损坏,如今换成了普通的黑色。柔顺的长发被微风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样,惹得旁边的异性频频回头。人家都说,小孩长得太过漂亮,大了都会平庸,可是写晴从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写意一直猜测这种话是不是为了专门用来安慰她这种类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的。
写晴对待詹东圳的态度又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只要他出现,她就怯生生地避开,惹得詹东圳连连苦笑。而对写意还是一样,完全当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东圳安排下一步。
写意原本为母女俩在家里准备好了床位,“我那里能住。”
“你那里多大点儿,挤着伯母怎么办?”詹东圳的话惹得任姨笑了笑。
他多说了几句,好歹将任姨劝去了酒店。
待他们在酒店安顿下来,写意长长地呼了口气。
“谢谢。”她对詹东圳说。
还是詹东圳了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里住,她肯定会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对台戏一样。
“谢什么,这是个人习惯。”他抿着嘴笑。
“什么个人习惯?”
“爱护写意的好习惯。”
写意摇头笑了笑,他说话向来顺听,和某个人完全不一样。此刻,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完了!”写意看了下表,已经过十点了。
“什么完了?”詹东圳接嘴。
“我还有事,先走了。”写意看了下表。
“那我睡在哪儿?你家?”詹东圳问。
“随便你了。”写意急忙扔了家门钥匙给他,自己慌慌张张地赶去厉择良的公寓。写晴的到来打乱了她的日程,她完全忘了答应他的这码事。可是人都快到了却傻了眼,她跑去做什么?书都没有放在身上,于是只好掉头回去,走到自家门口,发现钥匙还在詹东圳那里。
一来一回,心就这么冷却了下来。她不能再这么沉溺,用着这些镜花水月一般的借口,放任自己和他一次又一次地藕断丝连。她缓缓地走了几步,给厉择良发了条消息:“我临时有事不能来,你的书,下回还你。”
厉择良看到这条短信,原本就已沉下的双眸瞬间冷凝。
他从七点就开始等她,从满心希冀,到忐忑不安,再到后面心灰意冷,到半夜等到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他中午就让钟点工将家里所有的酒瓶全部收走,窗户打开散尽烟味。他推了晚上的应酬,一个人苦苦在沙发上坐了四个小时,一直在心里演练着要是她按门铃,他怎么做;她要是进来放下书就走,他该怎么应付;或者是她又和他抬杠,他要怎么说话;甚至是她要是和他闹别扭,不肯上楼,他要耍什么手段。一一想过,更在胸中酝酿过。
在这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几乎想象了所有方法在写意到来的那一刻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卑微,是厉择良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卑微,可是即便如此,一下子就被写意那么满不在乎的两句话给随手破灭了。厉择良合上屏幕,将手机狠狠地砸向对面的落地窗,手机碰到钢化玻璃受阻弹向地面,电池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