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
也曾惊艳了年华
岁月的长河中,你曾似我天神
——《郑风·叔于田》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郑风·叔于田》这首诗开头有一句话写得极好,“巷无居人”,巷子里没有了人,大文豪苏轼大概就是在这句里边得到了启发,才写出来了后来闻名的《八月十七复登望海楼》一诗中的:“赖有明朝看潮在,万人空巷斗新妆。”
武松在初次到达阳谷县城的时候也几乎是万人空巷了。“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将来,尽皆出来看,轰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水浒传》中如此描写。
骨健筋强,身躯凛凛,只手空拳打死猛虎,大家都知道,这位万人爱慕的英雄人物的到来,给一个叫潘金莲的女人带来多么大的期望。
对于这首诗,旧说一直都坚持是讽刺郑庄公寤生的,其中的“叔”是指当时郑庄公的亲弟弟叔段,深得其母武姜的宠爱,被封在郑国都城新郑附近的大邑“京”(今郑州市荥阳东南)。鲁国的大小毛公所做的《诗经》研究著作《毛诗序》云:“叔处于京,缮甲治兵,以出于田,国人说而归之。”是说叔段很有才干,修甲兵、具卒乘,国人都归顺了他,所以就做《叔于田》来赞美他,顺便还讽刺了没本事还占据国王地位的庄公。
按验明本,史料记载中找不到这些拥护者做赞美诗、讽刺诗的证据,不过《左传》中说到,叔段确实很有才干和手段,举兵攻打庄公,不料败逃。而郑庄公却成为春秋小霸,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
不过,先秦那个时代太远,品读《叔于田》这首词,这些我倒是都没看出来。诗中“田”不是“田地”的田,是“畋”的简写,畋是古代贵族的一种行乐活动,相当于狩猎,和诗中“叔于狩”的“狩”,“叔适野”的“野”差不多同一个意思。所以这位“叔”也就不是在田地里干活的农民,而是一个贵族武士。一个英勇的猎人形象跃然纸上。
著名作家钱钟书先生认为,我们不妨把诗意解释为女子对自己心中猎人偶像的爱慕之情更为合理。在钱钟书老先生的观点中,在这种爱慕之情中,眼里除了这位偶像外,周围的其他任何人都好像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和“叔”相比,都是“不如叔也”。在武松初次到来的那个下午,抬头瞬间,潘金莲向他看去,恐怕也是这种心境,心底悄然有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潘金莲与武松能不能在一起?答案大家都知道,过程还要再说一说。
嫁给武大郎这样的男人,是潘金莲注定的苦。她青春美貌、肌肤柔滑,却不能得到自己理想的爱情与婚姻。
那一年,武松的出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英俊豪迈,男儿气概,打虎英雄……黑暗的夜,黎明的曙光中,在金莲脑中翻滚的都是关于武松的零零碎碎。不光是武大郎,就是拿天下所有的男人和武松比,也是没得比的。“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这些确实是为武松量身定制的。“洵”是“实在”、“确实”的意思,“洵美”,实在是太英俊了。
这样的男子突然来到面前,怎不让人心生喜爱呢?潘金莲细心地为武松缝制了衣服,让他齐整地穿在身上,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帮他拉好衣襟,这样的情感应该是来自内心的,她是真心喜欢的、爱慕的、崇拜的。
对美好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武松在一起。
作为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武松是怎样的感情?对金莲是否有“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来”的感情,我们不知道。但是武松最后的拒绝态度也绝对没有错,他难道会去勾引嫂子吗?武松的伦理道德是配得上他英雄的称谓的,虽然可能被西方人说成是没有情调——这个时候,我们只能感到无奈了。
按照故事的发展,潘金莲总会再遇上西门庆,一定会。但再也不会产生像对武松的那种美好向往了。只会是“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的身体需要了。
三月初头,武松拿尖刀剜向金莲的胸口。岁月琐碎,过滤往事,武松,你给过我最美好的想象,最美好的时光。我曾幻想和你在一起。金莲这样想。
《诗经·郑风》中还有一首《大叔于田》紧跟《叔于田》其后:
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对于《诗经》中的大多数诗,不要怕不认识的字多,其实意义都很简单,而且章段复沓,很有音律,因为大多都是唱出来的民歌。
这首《大叔于田》的“田”依然不是耕地的田,同样是一首描写贵族武士狩猎的诗歌,只是更加详细地描述了猎人狩猎的具体方式。“乘乘(sheng)马”,驾着四匹马拉的车,“黄”、“鸨”都是马的颜色,分别是“黄色”和“黑白相间”的颜色。三个章节集中赞美猎人打猎时候如何驰马射箭,纵横自如。
阿叔到围场去打猎,他乘坐着四匹马拉的车。粗大的缰绳握在他的手里竟然像丝一样柔软,车两旁的马儿跑起来像是在跳舞。阿叔在湖边草地上,几处烈火一齐燃烧起来。他赤膊徒手就捉住了老虎,献给公爵们。……
诗歌的后两章又反复地传达对阿叔的爱慕与崇拜。先秦那个年代太远,我们也无法断定这首诗的缘起与作者,不过可以猜想到是一个女孩吧,对偶像爱慕之外还有着特别的亲切关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意思是“你不可大意啊,小心老虎伤着你”……
这个女孩也在做着一个对美好生活向往的绚丽的梦。大千世界,一个女子对英俊勇敢的男人产生感情,幻想和他在一起,这是常态。从遥远的诗经时代就可以断定。
也是东西方再遥远的距离再高大的山峰也无法阻挡的。古希腊著名抒情女诗人萨福有一首千年名篇《在我看来那人有如天神》:
在我看来那人有如天神,
他能近坐在你面前,
听着你甜蜜
谈话的声音,
你迷人的笑声,我一听到。
心就在胸口怦怦跳动。
我只要看你一眼,
就说不出一句话,
……
东西方的古文明时间相隔甚远,并且东西方不通,但传达出来的精神内涵是一致的。遇见像天神一样的偶像,他一身力来一身胆,他一肩能挑两座山,他翩翩公子,洵美且仁,他才气过人,洵美且好,他力能扛鼎,洵美且武。我的偶像,我要和你在一起,美好生活。
“谁人有此?谁人为是?”出生于河南荥阳的晚唐大诗人李商隐晚年回忆自己的感情,写的《柳枝五首》,就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
这位柳枝姑娘平时不梳洗,不说话,在听到李商隐的诗句时候竟抬头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是什么人能写出这样的诗篇?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感情?
我原本的生活几乎暗淡无光,可以忽略周边的一切,直到你的出现。对我来说,你是偶像,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天神,你是唯一的神话。柳枝抱定这样的想法,追求幸福。你要往哪走?把我灵魂也带走吧。
待到双方约见,在巷口,窗扇下。柳枝双髻齐整,垂手而立,盈盈含羞。然后,她微启朱唇:“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说三天以后我们要有一个求福的节日,她说我要烧一炉博山香等着你来。说这话的时候,阳光落满她的脸旁,浮光里的她,是那样美好生动。
话说我们的大诗人也有常人的感情。他多想牵牢柳枝的手,不去管什么长安,不去管功名利禄,从此只和她烟水横渡,荆钗布裙。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这是柳枝与李商隐最好的归宿。可以想到,最初武松到来的时候,这是潘金莲设想他们的结局。
命运常常残忍而苦闷。李商隐和柳枝的爱情结局呢?只因为李商隐的朋友把他的行李偷走了,李商隐没有办法就跟朋友走了。三天之后,柳枝姑娘没有等到偶像的到来。雨落青丝,滑落脸庞。让我看见岁月和爱情的刺痛。
在岁月的长河中,对偶像都曾心生爱恋,邂逅的,路遇的,远方的,郎晓妾的意也好,妾懂郎的好也好,爱来爱去,最后都是清一色的陌生人。
人生的坎坷如同这早春的天气一样无常,一会棉衣,一会外套,一会毛衣的反复,换衣几次。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我终于写完这个故事。美好远去,“洵美且武”,这个绚丽的梦,和那个英俊又威武的男人永远在记忆中。
伊人不可得
——《秦风·蒹葭》
何足道,长脸深目,瘦骨棱棱,在金庸小说中的男子里,他不算是最为出彩的一个。比起白衣飘飘的杨逍,他少了几分俊逸,比起遗世独立的黄药师,他缺了几分冷傲邪气,这位昆仑派的掌门人以琴、棋、剑著名,故而号称昆仑三圣。
虽为圣人,多才自负,曲高和寡,内心寂寞,在《倚天屠龙记》中,郭襄在少室山下遇到了何足道,十九岁的小郭襄对何足道的琴棋之艺随口点评了一番,想来只是小女孩的随性而为,却没想到被何足道惊为天人。
郭襄拿何足道的古琴弹了一首《诗经·卫风》中的《考盘》:
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盘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这首描写山涧结庐独居、自得其乐的隐士意趣和郭襄当时的心绪很相合。郭襄爱恋杨过,明知不得结果,但依然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性,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来说是件悲伤的事情。所以她情愿远离喧嚣,到山涧隐居,令杨过永存她心间,即便日后是孤单度日,也不会忘记这段美好的感情。日后站于山冈之上,也能借着回忆来令孤独的日子变得舒畅快乐,郭襄意欲守候着杨过的形象,终身不改变今日衷肠。
而何足道却为郭襄这一曲惊喜,尽管郭襄表示出希望在山间独来独往的意愿,何足道还是痴痴站着,陶醉其中。郭襄被何足道一厢情愿地认为是知己,他一见难忘,为郭襄谱写了新的曲子,等到两人第二次相遇,何足道也露了一手,别出心裁地弹了《诗经》中的另一首名篇《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郭襄听着不禁心想,他琴中的“伊人”难道是我?应该是说何足道是个优秀的男人,他的琴艺也很好,但是花落有意流水无情,郭襄的心早已被杨过占满,不论与杨过有没有结果,也不会让何足道靠近自己。
但郭襄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这对何足道来说,更具有吸引力,而最后的结局也是郭襄“宛在水中央”,可望而不可得。正好与他弹奏的《蒹葭》相吻合。
《蒹葭》诗中的青年在一个早晨,白露茫茫,秋苇苍苍的意境下,痴迷地在水边徘徊,寻找他的“伊人”。“伊人”在哪里?她似乎就在眼前,但却隔着一条无法渡过的河流,他只能看到佳人在水一方的倩影,美丽的笑容在雾中若隐若现,伊人也就可望而不可即。青年惘然若失。
伊人之美,也就在于了“宛在水中央”。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流,青年从未真正清晰地看到过自己的心仪对象,但心中怕是早已有了她的模样,那么惹人喜爱。但无法得到,追寻的路途充满艰险,想要把那女子的模样忘掉,但怎么忘也忘不了。
爱情,尤其是单相思之爱带给人的常常就是悲苦与感伤,现在男子无法克制地思念那个人,迷离,恍惚。所以,他只好常常来这一片水边,只好傻傻地朝对岸遥望。女子也不能从“水中央”走出来,她只能属于水边,临水而居,与秋霜、芦苇为伴,才显得那么不染尘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蒹葭》的若即若离的美感,氤氲的效果,让一代又一代人遐想万分。
人世间越是追求不到的东西,越是觉得它可贵,爱情尤其如此。英国戏剧家萧伯纳曾说过: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一是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回报的爱情,带给人多少肝肠寸断,剪不断,理还乱。但无论如何,伊人在男子的心中,愈发高洁、可爱、可敬,更令他神往。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则传说:宙斯的儿子坦塔罗斯王因侮辱众神被打入地狱,承受着永远的痛苦折磨。他每天一站在深水中,波浪就在他的下巴旁边汹涌,可是他却要忍受着沙漠般的干渴,他只要一想去喝水,周边的池水立马就会消失。
不但如此,他还要忍耐着饥饿的痛苦,水池岸边有一排的果树,上边都结着各种果实,把树枝都压弯,果实就垂在自己的额前,但是,只要他想伸手去摘取水果,一阵大风就会把果实通通刮走。目标很近却使得失败显得更让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