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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萧十一郎的家(2 / 2)

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已完全绝望。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是萧十一郎的声音:“不要动,千万不能动。”

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

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

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也千万不要转头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像你现在正躺在一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得到的。”

这声音更近了。

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有法子不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沈璧君道:“我在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

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却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也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到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来虽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

但她的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

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并不多。

这种声音也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践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时,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愈跳愈快,呼吸愈来愈急促。

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一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有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

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愈人的伤势,是狼教我学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才能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未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偶尔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有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姐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未梦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是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了的草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生长的奇花异草,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泥污,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工夫,她就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了……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盖的,假如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的眼睛里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已经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扫打扫,你……你能走动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洗冲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十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沈璧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来,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见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了,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摸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愈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愈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不同,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别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愈深,就愈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份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

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他却并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空虚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

直到现在——

这屋子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家了。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的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子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能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世上也只有女人才能令男人感觉到家的温暖。

所以这世上不能没有女人。

大多数男人都有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了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上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岩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了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尾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一杯用草莓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漂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中的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的晚餐,沈璧君用细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情感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了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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