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脚步声渐渐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拈着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来的竟是疯和尚。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过来,将黄花插在竹篱下。
“人回到了来处,花也已回来了。”
他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浓浓的哀伤:“只可惜黄花依旧,这地方的面目却已全非。”
傅红雪也在痴痴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你知道我是从这里去的,你也知道花是从这里去的,所以你才会来。”
疯和尚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疯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我是谁?”
傅红雪道:“你是谁?”
疯和尚忽然指着僧衣上的墨迹,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疯和尚叹了口气,忽然在傅红雪对面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坐下来。
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件本来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迹凌乱。
他静静地看着,就像暗室中看着那一点闪动明灭的香火。
——如果你觉得这点香火已不再闪,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后你就会连香火上飘出的烟雾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云一样,烟雾上的蚊蚋,也会变得像是白云间的飞鹤。
他全心全意地看着,忽然觉得凌乱的墨迹已不再凌乱,其中仿佛也有种奇异的韵律。
然后他就发现这凌乱的墨迹竟是幅图画,其中仿佛有高山,有流水,有飞舞不歇的刀光,还有孩子们脸上的泪痕。
“你画的究竟是什么?”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的画就是什么。”
画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这不但是一幅画,而且是画中的神品。
傅红雪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门下的吴画。”
疯和尚大笑:“明明有画,你为什么偏偏要说无画?若是无画,怎么会有人?”
“什么人?”
“当然是画中的人。”
画中有孩子脸上的泪痕,他心里想的本就是他们:“人到哪里去了?”
疯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还要问,原来疯的并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着随手一指:“你再看看,人岂非就在那里?”
他指着的是那几间小屋。
小屋的门窗本就是开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有灯光亮起。
傅红雪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立刻怔住。
屋里果然有人,两个人,杜十七和卓玉贞正坐在那里吃粥。
本来已将冷却了的一锅粥,现在又变得热气腾腾。
傅红雪的人却已冰冷。
——难道这也像僧衣上的墨迹一样,只不过是幅虚无缥缈的书画?
不是的!
屋子里的确有两个活生生的人,的确是杜十七和卓玉贞。
看过僧衣上的墨迹后,现在他甚至连他们脸上每一根皱纹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毛孔正翕张,肌肉跃动。
他们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会跳起来,冲过去,或者放声高呼。
傅红雪不是大多数人。
虽然他已站了起来,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因为他不仅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远。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完全看出了整个事件的真相。
疯和尚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傅红雪道:“是的。”
疯和尚道:“你为什么还不过去?”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凝视着他,本来已因为疲倦悲伤而有了红丝的眼睛,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锋般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疯和尚道:“你说。”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要一拔刀,你就死,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疯和尚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我已让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却要我死!”
傅红雪道:“只看见他们还不够。”
疯和尚道:“你还要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我要你现在就叫躲在门后和屋角的人走出来,他们只要伤了卓玉贞和杜十七一根毫发,我就会立刻割断你的咽喉。”
疯和尚不笑了,一双总喜欢痴痴看人的眼睛,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也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没有看错,屋角和门后的确都有人在躲着,但却绝不会走出来。”
傅红雪道:“你不信我能杀了你?”
疯和尚道:“我相信。”
傅红雪道:“你不在乎?”
疯和尚道:“我也很在乎,只可惜他们却不在乎,杀人流血这种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酱,我保证他们也不会皱眉头。”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知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已看见窗口露出了一张脸,也看见了这张脸上的刀疤和狞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孙屠。
疯和尚淡淡道:“你应该很了解这个人的,你就算将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剁成肉酱,他只怕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傅红雪不能否认。
疯和尚道:“现在我只希望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说。”
疯和尚道:“他们若是将卓玉贞和杜十七剁成肉酱,你不在乎?”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却沉了下去。
公孙屠忽然大笑,道:“好,问得好,我也可以保证,只要傅红雪伤了你一根毫发,我也立刻就割断这两人的咽喉。”
傅红雪苍白的脸因愤怒痛苦而扭曲。
疯和尚道:“他说的话你信不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们好好活着,却不知你们要的是什么?”
疯和尚道:“我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傅红雪点点头,道:“只要他们能活着,只要我有。”
疯和尚又笑了,道:“我只要你脱下你的衣裳来,完全脱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
他宁可死,也不愿接受这种污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绝反抗。
疯和尚道:“我现在就要你脱,脱光。”
傅红雪的手抬起。
可是这双手并没有去解他的衣纽,却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如闪电。
他的人仿佛比刀光更快。
刀光一闪间,他已溜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门。
门后一声惨呼,一个人倒了下来,正是那“若要杀人,百无禁忌”的杨无忌。
他已只剩下一只手。
他完全想不到会有一把刀从门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惊地看着傅红雪,仿佛在说:“你就这么样杀了我?”
傅红雪冷冰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说:“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这本是我学你的。”
这些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因为杨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呼吸就已停顿。
傅红雪只看了他一眼,眼睛看着他时,刀锋已转向公孙屠。
公孙屠凌空翻身,跃出窗外。
他居然避开了这一刀。
因为傅红雪这一刀并不是伤人的,只不过为了保护卓玉贞。
刀光一闪,刀入鞘。
公孙屠远远地站在竹篱旁,刀疤纵横的脸上冷汗如雨。
卓玉贞放下了碗筷,眼泪立刻像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
杜十七看着她,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疯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好厉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红雪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其实心还在不停地跳。
刚才那一击,他并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只不过王牌几乎都已被别人捏在手里,他已不能不冒险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公孙屠忽然冷笑,道:“这一注你虽然押得很准,这一局你却还没有赢。”
傅红雪道:“哦?”
公孙屠道:“因为最后的一副大牌,还捏在我手里。”
——他还有一副什么牌?
公孙屠道:“其实你自己也该想得到的,若没有人带路,我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
出卖他的人究竟是谁?
突听一声惊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拧住了卓玉贞的臂,将她的人抱了过去,挡在自己面前。
傅红雪霍然转身:“是你!”
杜十七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带着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道:“你本是个血性男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杜十七终于忍不住道:“你……”
他只说一个字,双眼突然凸出,鲜血同时从眼角、鼻孔、嘴角涌了出来。
卓玉贞反臂一个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间,赫然插着柄尖刀,一尺长的刀锋,直没至柄。他的脸已扭曲,嘴角不停地抽动,仿佛还在说:“我错了,错了……”
——只要是人,就难免会做错事,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贞的手一放开刀柄,立刻就向后退,忽然转身用力抱住了傅红雪,叫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对她来说,杀人竟似比被杀的更可怕。
她显然还是第一次杀人。
傅红雪也有过这种经验,他第一次杀人时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他了解这种感觉。
要忘记这种感觉并不容易。
可是人还是继续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因为有些人一定要逼着人去杀人。
这种事有时变得像瘟疫一样,无论谁都避免不了,因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被杀的人获得安息,杀人的人却在被痛苦煎熬。
这岂非也是种充满了讽刺的悲剧?
02
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平静了。
血已不再流,仇敌已远去,大地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孩子的啼哭声都听不见。
“孩子呢?”
傅红雪整个人忽然都已冰冷:“孩子已落入他们手里?”
卓玉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孩子们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们要的并不是孩子。”
傅红雪立刻问:“他们要什么?”
卓玉贞迟疑着:“他们要的是……”
傅红雪道:“是不是孔雀翎?”
卓玉贞只有承认:“他们以为秋水清已将孔雀翎交给了我,只要我肯将孔雀翎交给他们,他们就把孩子还我。”
她的泪又流下:“可是我没有孔雀翎,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那鬼东西。”
傅红雪的手好冷,冷得可怕。
卓玉贞紧握住他的手,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替我把孩子要回来。”
傅红雪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卓玉贞道:“可是你也没有孔雀翎,就算你能杀了他们,还是要不回我的孩子来的。”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也无法解决这件事,他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搅动。
卓玉贞又在安慰他:“他们暂时不会去伤害孩子们的,可是你……”
她轻抚着傅红雪苍白的脸:“你已经太累了,而且受了伤,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想法子暂时将这些烦恼的事全都忘记。”
傅红雪没有开口,没有动。
他似已完全麻木,因为他没有孔雀翎,他救不了他的孩子。
他亲手接过他们来到人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看着他们死。
卓玉贞当然已看得出他的痛苦,流着泪将他拉到床上躺下,按着他的双肩,柔声道:“现在你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要想,让我先治好你的伤。”
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然后就重重地点了他七处穴道。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纵然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傅红雪也绝对想不到。
他吃惊地看着她。可是他的惊讶还远不及他的痛苦强烈。
——当你正全心全意去对待一个人时,这个人却出卖了你,这种痛苦有谁能想象。
卓玉贞却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看样子你好像很难受,是你的伤口在痛?还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么地方痛,一定很快就会不痛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痛的。
她微笑着问道:“我本来以为孔雀翎在你这里,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是想错了,所以我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到了那时,你就什么烦恼痛苦都没有了。”
傅红雪的嘴唇已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玉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
她看着他的刀:“你说你这把刀是谁也不能动的,现在我却偏偏要动动它。”
她伸手去拿他的刀:“不仅要动,而且还要用这把刀杀了你。”
她的手距离他的刀只有一寸。
傅红雪忽然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是不想杀你。”
卓玉贞大笑,道:“我就偏要动,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杀我?”
她终于触及了他的刀!
他的刀忽然翻起,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条烧红的烙铁。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条红印,疼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她的惊惶却远比痛苦更强烈。
她明明已点住了他七处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极准。
傅红雪道:“只可惜有件事却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卓玉贞忍不住问:“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穴道都已被移开了一寸。”
卓玉贞怔住。
她的计划中绝没有一点疏忽错误,她点穴的手法也没有错,错的本来就是傅红雪,她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错了。这一寸的差错,竟使得她整个计划完全崩溃。
她懊恼悔恨,怨天尤人,却忘了去想一想,这一寸的差距是怎么来的。
——二十年的苦练,流不尽的血汗,坚忍卓绝的决心,咬紧牙关的忍耐。
——这一寸的差距,就是这么样换来的,世上并没有侥幸的事。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她只想到一件事——一次失败后,她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人也完全崩溃。
傅红雪却已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伤。”
卓玉贞道:“你知道?”
傅红雪道:“你的伤在肋下,第一根与第三根肋骨之间,刀口长四寸,深七分。”
卓玉贞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因为那是我的刀。”
——天龙古刹,大殿外,刀锋滴血。
傅红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孙屠同时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贞居然沉住了气,道:“不错,就是我。”
傅红雪道:“你的剑法很不错。”
卓玉贞道:“还好。”
傅红雪道:“我到了天龙古刹,你也立刻跟着赶去了。”
卓玉贞道:“你走得并不快。”
傅红雪道:“公孙屠他们能找到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杜十七通风报讯。”
卓玉贞道:“当然不是他,是我。”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杀了他灭口。”
卓玉贞道:“我当然不能让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红雪道:“他们能找到明月心,当然也是因为你。”
卓玉贞道:“若不是我,他们怎么会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庄那地室里?”
傅红雪道:“这些事你都承认?”
卓玉贞道:“我为什么不承认?”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卓玉贞忽然从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庄的地室里,从垂死的“食指”赵平怀中跌落出来的。
她看着这朵珠花,道:“你一定还记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记得。
卓玉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这朵珠花,你一定以为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见了珠宝就忘了一切。”
傅红雪道:“你不是?”
卓玉贞道:“我抢先要了这朵珠花,只因为怕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标记。”
傅红雪道:“孔雀?”
卓玉贞道:“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给卓玉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带在身上。”
傅红雪道:“卓玉贞已死了?”
卓玉贞冷冷道:“她若没有死,这朵珠花怎么到了赵平手里?”
傅红雪忽然沉默,因为他必须控制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贞,你是谁?”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残酷:“你问我是谁?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红雪的手冰冷。
“我嫁给你,虽然只不过因为我想给你个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让你随时随地都得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可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我总算已嫁给了你。”
“……”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飞,杀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却是你的老婆。”
她笑得更残酷:“我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你若要杀我,现在就过来动手吧!”
傅红雪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中。
他已无法回头。
03
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傅红雪狂奔。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一停下来,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他不能想。
——孔雀山庄毁了,秋水清毫无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求他能为秋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可是现在卓玉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标记,“她”当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甚至还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为了她,明月心怎么会死?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燕南飞又怎么会死?
——他却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确的,现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现在已迟了,除非有奇迹出现,死去了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他从不相信奇迹。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现在他还能做什么?
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脑中已渐渐混乱,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混乱。
他狂奔至力竭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就已开始痉挛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开始不停地抽打着他。现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魔都要惩罚他,让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至少他还能做得到。
04
小屋中静悄无声。
门外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他自己的人都仿佛很遥远,但是他却明明在这里,在这狭窄、气闷、庸俗的小屋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屋子是谁的?
他只记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冲入了道窄门。
他仿佛来过这里,可是他的记忆也很模糊,很遥远。
门外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莫忘记我们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经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发泄时,脾气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气?”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钱,什么都不怕,这里是五钱银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脱裤子。”
五钱银子就可以解决欲望?
五钱银子就可以污辱一个女人?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于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于想起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发掘出去。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醺醺的大汉闯了进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傅红雪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仿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要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子不高兴。”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污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于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是你这病鬼叫老子放开她?”
傅红雪又点点头。
大汉道:“老子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么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还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抛在床上,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床上,大声惊呼。
大汉已准备将傅红雪拎起来,摔到门外去。
“砰”的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在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准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惧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
第十九章情到浓时情转薄
01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
傅红雪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阳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天。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绝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能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作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也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污辱我,你还平白无故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等你的病好了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假如你现在就走了,我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道:“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病人本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
——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清醒地工作,绝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02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酒,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买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一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有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03
傅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愈远愈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候。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和几锭金锞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地痉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她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杀人?那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挥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当然喜翻了心,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已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而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
04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沟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淖逃入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
——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奔马急驰而过。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烂醉,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噗”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跌下去,可是他的反应也不慢,甩镫离鞍,凌空翻身,奔马前驰,这个人却已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唯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胁下软肋刺了过去,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剑。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竟已被砍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05
夜已很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因为无论是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我请客,你们陪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恶臭和血腥,还带着满把的银票和金锞子。他的恶臭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干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看。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红雪道:“好刀法。”
这人道:“你好像曾经说过,能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红雪道:“我说过?”
这人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杀的那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刚才我杀过人?我杀了谁?”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一种可以令人在夜半惊醒的笑意:“你杀的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皱起眉,好像拼命在想自己怎么会有个大舅子?
这人立刻提醒他:“你难道忘了现在你已是成过亲的人?你老婆的哥哥,就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又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这人忽然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个人,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跟他来的是个女人,正远远地站在柜台旁,冷冷地看着傅红雪。
她很年轻,很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正是每个父母都想有的那种女儿,每个男人都想有的那种妹妹,每个少年都想有的那种情人。可是她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怨毒。
傅红雪终于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认得她,又好像不认得。
这人笑道:“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他生怕傅红雪不懂,又在解释:“小姨子就是你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你大舅子的妹妹。”
傅红雪又开始喝酒,好像已被他说得混乱了,一定要喝杯酒来清醒。
这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傅红雪摇头。
这人道:“她想杀了你。”
傅红雪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这人又笑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屋里坐着十三个人,至少有七个是来杀你的,他们都想等你喝醉了再动手。”
傅红雪道:“要等我喝醉?我怎么会醉,再喝三天三夜都不会醉。”
这人微笑道:“既然再等三天三夜都没有用,看来他们现在就会动手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粉碎。本来拿着这酒杯的人,手里拿着的已是把厚背薄刃的砍山刀。他向傅红雪冲过来时,一柄练子枪,一口雁翎刀,一条竹节鞭,一把丧门剑,也同时击下。
使剑的一个年轻人眼睛里满布血丝,口中还在低吼着:“黑手复仇,道上的朋友莫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怔住,他的四个同伴也怔住,五个人就像是石像般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刃已没有了,五件兵刃都已到了坐在傅红雪对面的这个人手里。
他们一开始行动,他也动了,左手在肩上一拍,右手已将兵刃夺下,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动间,手里的兵刃已不见了。
这人已坐回原来的地方,将五件兵刃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以管闲事。”
使剑的年轻人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的姓名一向不告诉死人的。”
年轻人道:“谁是死人?”
这人道:“你!”
他们本来还全部好好地站在那里,这个字说出来,五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全身的血肉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五个生气勃勃的壮汉,忽然间就变得干枯憔悴,忽然就全都倒了下去。
傅红雪却好像还是没有看见。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就算不感激我,至少也应该称赞我两句。”
傅红雪道:“称赞你什么?”
这人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的是什么功夫?”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这人道:“这就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唯一流传到人世的两种功夫之一。”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这就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还有一种,就是你已学会的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他笑了笑,又道:“你能将穴道移开一寸,至少已将这种功夫练到了九成火候。”
傅红雪道:“你呢?你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甚至比你还多情。”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个人。
这人笑得很温柔,眉目很清秀,看来的确像是个多情人的样子。
“多情人也杀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因为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现在比纸还薄。”
多情子微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的。”
傅红雪道:“哦?”
多情子道:“我杀这些人,只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傅红雪道:“为什么?”
多情子道:“因为我想要你死在我手里。”
傅红雪道:“你真的想?”
多情子道:“我简直想得要命。”
远远站在柜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因为他若杀了你,我就嫁给他。”
多情子道:“你看,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叫我做个不孝的人。”
那少女抢着道:“他不会的。”
多情子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我看见过他三次出手,他的刀上本来的确就好像有鬼一样。”
多情子道:“现在呢?”
少女道:“现在他刀上的鬼已经到他自己心里去了。”
多情子故意问道:“怎么会去的?”
少女道:“为了两样事。”
多情子道:“酒和女人?”
少女点点头,道:“为了这两样事,以前他也几乎死过一次。”
多情子道:“可是他没有死。”
少女道:“因为他有个好朋友!”
多情子道:“叶开?”
少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叶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情子道:“那么现在他岂非很危险?”
少女道:“危险得很。”
多情子道:“你看我是不是接得住他的刀?”
少女笑了笑,道:“你那大搜魂手连真的鬼魂都能抓住,何况一把已没有鬼的刀?”
多情子道:“就算我能抓住他的刀,我的手岂非也会断?”
少女道:“不会的。”
多情子道:“为什么不会?”
少女道:“因为你抓的法子很巧妙,你的手根本碰不到刀锋,而且你另一只手已搜去了他的魂。”
多情子道:“这么说来,他这个人岂非已完了?”
少女道:“他还有一点希望。”
多情子道:“什么希望?”
少女道:“只要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连碰都不碰他。”
多情子道:“两件什么事?”
少女道:“孔雀翎在哪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哪里?”
多情子道:“他若有孔雀翎,若已练成了大悲赋,我们就完了。”
少女道:“也许他的手已不够稳,已没法子使用孔雀翎,也许他虽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却已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多情子笑了:“看他这样子,的确好像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少女也笑了:“现在他唯一还能练的功夫,就是喝酒。”
多情子笑道:“这种功夫他好像已练得很不错。”
少女道:“只可惜这种功夫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变成个酒鬼,死酒鬼。”
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他们想把这一根根针全都刺到他心里,让他痛苦,让他软弱,让他崩溃。只可惜这些针却好像全都刺到一块石头上去了,因为傅红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已完全麻木。
麻木距离崩溃已不远,距离死也不远。
多情子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他像已决心不肯说?”
少女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一定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多情子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少女道:“你一出手就到了。”
多情子已出手。他的手又白又细,就像是女人的手。他的手势柔和优美,就好像在摘花,一朵很娇嫩脆弱的小花。
无论多坚强健壮的人,在他的手下,都会变得像花一样娇嫩脆弱。
他出手仿佛并不快,其实却像是一道很柔和的光,等你看见它时,它已到了。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有到,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他的手忽然也像花瓣般开放,竟真的抓住了这把刀。他的另一只手是不是立刻就会搜去傅红雪的魂魄?就像是他刚才一下子就抽干了那些人的血肉!
花瓣般的手,搜魂的手。
没有人能接得住的刀,竟已被这只手接住,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手,到了这把刀下,也都会变得花瓣般娇嫩脆弱。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手已被砍成了两半,头颅也已被砍成了两半。
少女的眼睛张大,瞳孔却在收缩。
她根本没有看见这把刀。刀已入鞘,就像是闪电没入了黑暗的穹苍,没有人还能看得见,她只能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
傅红雪已站起来,走过去,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笨拙,笨拙得可怕。
他走得很不稳,他已醉了,醉得可怕。
在她看来,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怕得几乎连血液都已凝结,但她却忽然笑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倪慧,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不理她。
她看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她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他活着,她就得死,死在他手里。
这判断也许并不正确,她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恐惧却使她失去理智。可是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天女花。除了她之外,江湖中好像还没有别人能用这种恶毒的暗器。
暗器出手,不但花瓣可以飞射伤人,花瓣中还藏着致命的毒针。
她身上一共只带着十三朵天女花,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带得太多。
这种暗器她一共用过三次,每次只用了一朵。一朵已足够要人的命。
现在她竟将十三朵全都击出,然后她的人就立刻飞掠后退。这一击纵然不中,她至少也总可以全身而退。她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有信心。
只可惜这时刀已出鞘!
第二十章刽子手
01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她看见了这一闪刀光,她甚至还看见了飞溅出的血珠。
血珠竟像是从她两眼之间溅出去的。她看见这些血珠,就好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的鬼魂,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一双腿已脱离了躯体,反而踢了自己一脚。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左眼仿佛已能看见自己的右眼。
有谁能了解她这种感觉?
没有人。只有活人才能了解别人的感觉,死人的头颅却绝不会,因为已经被劈成两半。头颅已被砍成两半的人,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莫非刀太快,刀锋砍下时,视觉仍没有死,还可以看见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这最后的一刹那。
一刹那究竟有多久?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奇怪的是,人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刹那,竟能想到很多平时一天一夜都想不完的事。
现在她想起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自己当然也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02
倪平,三十三岁。
“藏珍阁主”倪宝峰次男,使长剑,江湖后起一辈剑客中颇负盛名之快剑。
独身未娶。
倪家大园溃散后,常宿于名妓白如玉之玉香院。
四月十九,傅红雪杀倪平。
倪慧,二十岁。
“藏珍阁主”次女,聪慧机敏,轻功极高,独门暗器天女花歹毒霸道,曾杀三人。
独身未嫁。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倪慧。
多情子,三十五岁。
本姓胡,身世不明,幼年时投入西方星宿海门下,少年时武功已有大成,所练“天绝地灭大搜魂手”为武林中七大秘技之一,杀人无数。
独身未娶。
三月入关,奸杀妇女六人。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多情子。
罗啸虎,四十岁。
纵横河西之独行盗,使刀,极自负,自命为江湖第一快刀。
独身未娶。
四月廿一,傅红雪杀罗啸虎。
杨无律,四十四岁。
“白云观主”杨无忌之堂弟,昆仑门下,“飞龙十八式”造诣颇高,气量偏狭,睚眦必报,颇有杨无忌“杀人无忌”之风。
少年出家,未娶。
四月廿二,傅红雪杀杨无律。
阴入地,三十岁。
金入木,三十三岁。
两人联手,杀人无算,号称“五行双杀”,武功极诡秘。
两人性情刻薄,一毛不拔,近年已成巨富。
阴入地好色。
金入木天阉。
四月廿三,傅红雪杀阴入地、金入木。
诸葛断,五十岁。
关西“罗一刀”衣钵传人,冷酷多疑,好杀人。
鳏居已久。
本曾娶妻三次,妻子三人都死于他自己刀下。
无子女。
四月廿四,傅红雪杀诸葛断。
一枝花千里香,二十九岁。
采花盗,擅轻功迷药。
独身未娶。
四月廿五,傅红雪杀千里香。
厚厚的卷宗中还有一大沓资料,是站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从各地找来的。
他只翻了这几页,就没有再看下去。
站着的两人一个是青衣白袜的顾棋,另一人穿着件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却是天龙古刹中的疯和尚。
现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疯了。
他对他们的态度很温和,他们对他却很恭谨,就像是忠心的臣子对待君主。
他们虽然就站在他对面,中间却隔着很大很宽的一张桌子。
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永远和别人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他的笑容虽可亲,却从来也没有人敢冒渎他;因为他就是当今武林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他就是公子羽。
屋子里精雅幽静,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极仔细的选择,摆在最适当的地方。桌上的东西却不多,除了那沓卷宗外,就只有一柄用黄绫包着的长剑。
窗外花影移动,听不见人声,屋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他们都知道公子喜欢安静。
卷宗合起。
公子羽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我看这些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卷宗推还给他们,仿佛生怕沾着了上面的血腥和杀气。
然后他才接着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他一共杀了多少人?”
吴画看看顾棋。
顾棋道:“二十三个。”
公子羽皱了皱眉,道:“十七天二十三个人?”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他杀的人是不是已太多了些?”
顾棋道:“是太多了。”
公子羽道:“听说你的棋友杨无忌也被他砍断了一只手?”
顾棋道:“是。”
公子羽笑了笑,道:“幸好用左手也一样可以下棋。”
顾棋道:“是。但他也终于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公子羽道:“杨无律是想为他的堂哥报仇,才去找傅红雪的?”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罗啸虎当然是为了好强争胜,要跟他比一比谁的刀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诸葛断为什么要将他三个妻子全都杀死?”
顾棋道:“因为她们对别的男人笑了笑。”
公子羽道:“这两人一个全无自知之明,一个太多疑,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以后千万不可吸收这种人加入我们的组织。”
顾棋、吴画同时道:“是。”
公子羽颜色又和缓了,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刀法却不弱。”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星宿海的大搜魂手,也可以算是很厉害的功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据说傅红雪近来一直很消沉,几乎天天都沉迷在醉乡里。”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可是你找的这些好手们,却还是连他的一刀都挡不住。”
顾棋不敢再开口,连一个“是”字都不敢说了。
公子羽却在等着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回答必须明确简短,可是必须要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他的问题不值得重视。
任何不重视他的人,保证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顾棋终于道:“他喝得虽多,手却还是很稳。”
公子羽道:“酒对他没有影响?”
顾棋道:“有一点。”
公子羽道:“什么影响?”
顾棋道:“他出手反而更凶狠残酷。”
公子羽沉吟着,缓缓道:“我想他一定很愤怒,所以他的刀更可怕。”
顾棋没有问为什么。在公子面前,他只回答,不问。
公子羽却已接着道:“因为愤怒也是种力量,一种可以推动人做很多事的力量。”
顾棋看着他,充满了佩服和尊敬。
——他从不轻视他的敌人。他的分析和判断永远正确。他对敌人的了解,也许比那个人自己更深刻。
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绝不是因为幸运。
公子羽忽又问道:“他还是要等别人先出手再拔刀?”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的,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你知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一招击出,将发未发时,力量最软弱,他的刀就在这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命脉。”
公子羽道:“别人能不能做到?”
顾棋道:“不能。”
公子羽道:“为什么?”
顾棋道:“这一瞬稍纵即逝,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公子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谦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话。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子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有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还有一个是我?”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满园花香扑面而来。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顾棋、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他,却绝不能使他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他仁义无双的侠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愈多愈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03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绝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赔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愈粗俗无知的人愈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一。”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分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像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杆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趴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乘热把它吃了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袋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绝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04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
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
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
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
第二十一章大师与琴童
01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着他,又看看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更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已失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讥诮:“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
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诮:“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傅红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绝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绝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弥漫在昏黄的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抬起头忽然发觉傅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02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傅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毕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绝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03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的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简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04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也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铮”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咯”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05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生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的人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的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的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么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童而已。”
琴童?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童?谁配有这样的琴童?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象,他又忍不住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机”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涌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脯,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06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再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铮”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绝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帮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紧。他是不是已准备拔刀?拔刀杀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才能杀他自己。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琴声又仿佛在呼唤,他仿佛又看见了满面笑容的燕南飞和明月心。
他们是不是已获得安息?他们是不是在劝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丽?傅红雪终于拔出了他的刀!
第二十二章脱出樊笼
01
刀光一闪,斩的不是人头,是琴弦。
他为什么要挥刀斩断琴弦?
钟大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不但惊讶,而且愤怒。
刀已入鞘。傅红雪已坐下,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
钟大师道:“就算我的琴声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无辜,阁下为什么不索性斩断我的头颅?”
傅红雪道:“琴弦无辜,人也无辜,与其人亡,不如琴断。”
钟大师道:“我不懂?”
傅红雪道:“你应该懂的,可是你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叫别人知道人生短促,难免一死,却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的,这道理钟大师又何尝不懂。
傅红雪道:“一个人既然生下来,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安心。”
一个人活着若不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又怎么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继续不断奋斗,只要你懂得这一点,你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类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着已只有耻辱。”
“那么你就该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去洗清你的耻辱,否则你就算死了,也同样是种耻辱。”
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经不起打击的懦夫,才会用死来作解脱。
“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绝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眼中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但你却还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想活下去。”傅红雪道,“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
他苍白的脸上发着光,看来更庄严,更高贵。一种几乎已接近神的高贵。
他已不再是那满身血污、穷愁潦倒的刽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愈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愈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这一点当然是公子羽绝对想不到的!
钟大师也想不到。可是他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色中已不再有惊讶愤怒,只有尊敬。
——高贵独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洗清自己的耻辱?”
傅红雪道:“我正在尽力去做。”
钟大师道:“除了杀人外,你还做了些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至少已证明给他看,我并没有屈服,也没有被他击倒。”
钟大师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公子羽。”
钟大师长长吐出口气:“一个人能有那样的琴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傅红雪道:“他是的。”
钟大师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傅红雪道:“是。”
钟大师道:“杀人也是件有意义的事?”
傅红雪道:“如果这个人活着,别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么我杀了他就是件有意义的事。”
钟大师道:“你为什么还没有去做这件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找不到他。”
钟大师道:“他既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么会找不到?”
傅红雪道:“因为他虽然名满天下,却很少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
——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个人名气愈大,能见到他的人反而愈少。
这一点钟大师总应该懂的,他自己也名满天下,能见到他的人也很少。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傅红雪也不想再说什么,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
傅红雪站起来:“我只想让你知道,这里虽然是个好地方,却不是我们应该久留之处。”
所以外面虽然还是一片黑暗,他也不愿再停留。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惧黑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样子虽然还是那么笨拙奇特,腰杆却是挺得笔直的。
钟大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停下。
钟大师道:“你真的想找公子羽?”
傅红雪点点头。
钟大师道:“那么,你就该留在这里,我走。”
傅红雪动容道:“为什么?你知道他会到这里来?”
钟大师不回答,却抢先走了出去。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钟大师忽然回头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人忽然就已消失在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听他声音从远处传来:“只要你耐心在这里等,一定会找到他的。”
02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难道他并不是真的钟大师?难道他才是俞琴?否则他怎么知道公子羽的行迹消息?
傅红雪不能确定。他也没有见过钟大师的真面目,更没有见过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会到这里来?他也不能确定,却已决定留下来,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放弃。
夜更深了,空山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声音就是种可怕的声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很难睡着。
傅红雪已睡下。睡下并不是睡着。小屋里没有燃灯,除了一张琴、一张几、一张榻外,屋里什么都没有。他饥饿而疲倦,他很想睡,这些年来,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能安安适适地睡一觉,对他来说已是奢求。为什么如此静?为什么连风声都没有?他只有自己咳嗽几声,几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铮”一响。
这是琴声!琴就在榻前的几上,除了他之外,屋里却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拨动琴弦,琴弦怎么会响?
傅红雪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个身,瞪着几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着琴弦。
琴弦又响了,“宫商、宫尺、宫羽”一连串响了几声。
是谁在拨动琴弦?是琴中的精灵?还是空山里的鬼魂?
傅红雪霍然跃起,就看见后窗外有条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还是幽灵?人在窗外,又怎么能拨动几上的琴弦?傅红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惊,很快地往后退。
傅红雪更快。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准备动作,他的人已箭一般蹿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就已散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红雪再往前进,看不见人,回过头来,却看见了一盏灯。
灯光鬼火般闪烁,灯在窗里,是谁在屋里燃起了灯?
傅红雪不再施展轻功,慢慢地走回去,烛光并没有灭,灯就在几上。几上的琴弦却已断了,整整齐齐地断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断的。
屋里还是没有人,琴台下却又压着张短柬: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和刚才琴下压着的那张短柬,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人在哪里?
傅红雪坐下来,面对着断弦孤灯,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间来去自如,他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没有鬼魂,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复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几下。在这方面,他并不能算是专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俩,他多多少少都懂一点,“机关消息”这一类的学问虽然很复杂,要在一间小屋里找出复壁地道来,却并不太难。
公子羽是不是已经来了?从地道中来的?
傅红雪闭上眼睛,屏息静气,让自己的心先冷静下来,才能有灵敏的感觉。然后他就开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总会找我的,我何妨就在这里等着你,看你怎么样将我的人断如此琴?
傅红雪慢慢地坐下来,将灯拨亮了些,光亮总是能使人清醒振奋,睡眠总是和他无缘的。
有时他想睡却睡不着,有时他要睡却不能睡。
斩断琴弦的人,随时都可以从密道复壁中出现,将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斩断!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只觉得自己的人仿佛在渐渐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里。他忽然睡着了。
03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没有灾祸,没有血腥,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醒来时,还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还在手里,漆黑的刀鞘,在灯下闪动着微光。也许他只不过刚闭上眼打了个盹而已。他实在太疲倦,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这种事总难免会发生的。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无所惧。可是等他抬起头时,他的人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他的人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里,可是这地方却已不是荒山中那简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画,一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悬挂在对面的墙壁上。
这屋子当然还不止四丈七尺长。除了这幅画外,雪白的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有远在上古铜铁还未发现时人们用来猎兽的巨大石斧,有战国将士沙场交锋时用的长矛和方槊,有传说中武圣关羽惯使的青龙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跨虎篮和弧形剑。
其中最多的还是刀。
单刀,双刀,雁翎刀,鬼头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环刀,鱼鳞紫金刀……甚至还有一柄丈余长的天王斩鬼刀。
可是最令傅红雪触目惊心的,却还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样。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还没有将墙壁挂满,这屋子的宽阔,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却铺着张很完整的波斯地毡,使得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温暖舒服。屋里摆着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傅红雪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华丽高贵的地方。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梦,却远比最荒唐离奇的梦更荒唐离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但是他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奔逃。他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这个人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里来,要杀他当然更容易。现在他既然仍还活着,又何必逃?又何必动?
突听门外一个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气。”
门开了,大笑着走进来的竟是钟大师。
只不过这个钟大师样子已有些变了,身上的布衣已换上锦袍,白发黑了些,皱纹也少了些,看来至少年轻了一二十岁。
傅红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早已算准了会在这地方看见这个人似的。
钟大师一揖到地,说道:“在下俞琴,拜见傅公子。”
原来他就是俞琴,原来他才是公子羽的琴童,市场肉案旁的那个琴童,只不过是陪他演那出戏的一个小小配角而已。这出戏只不过是演给傅红雪一个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长得是什么样子,傅红雪反正也没见过,这出戏当然演得丝丝入扣,逼真得很。他们演这出戏,难道只不过为了要傅红雪听那一曲悲声,要他自觉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了自己的脖子?现在这柄刀若是再拔出来,要割的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见他手里的刀,俞琴远远就停下来,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两句话本该是傅公子问我的,傅公子既然不问,只好由我来问了。”
他自己问的话,本来也只有自己回答。
谁知傅红雪却冷冷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我既然已来了,又何必再问是怎么来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问?”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看着他,迟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杀了我?夺门而出?”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道:“难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红雪道:“我来得并不容易,为什么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进来的时候,本以为傅红雪一定难免惊惶失措,想不到现在惊惶失措的却是他自己。
傅红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张琴,正是天下无双,旷绝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红雪道:“请奏一曲,且为我听。”
俞琴道:“是。”
“铮”一响,琴声已起,奏的当然已不是那种听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声中充满了愉快欢悦、富贵荣华,就算实在已活不下去的人,听了也绝不会想死的。他自己当然更不想死。
傅红雪忽然问道:“公子羽也在这里?”
俞琴虽然没有回答,可是琴声和顺,就仿佛在说:“是的。”
傅红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见我?”
琴声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红雪本是知音,正准备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单调、短促、尖锐、恐怖,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断了两根。这尖锐短促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会觉得喉头发干,心跳加快,胃部收缩。甚至连傅红雪都不例外。
俞琴脸色已变了,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傅红雪并没有阻拦,他从不做没有必要的事,他必须集中精神,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
墙上的兵刃在灯下闪动着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无疑也是画中的精品。他却连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绝不能被任何事分心。可是他仍然无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锐的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响着,就像是一柄柄铁锤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经。直到门环响动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扇门,一个美丽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门外凝视着他,看来竟仿佛是卓玉贞。但她却不是卓玉贞。
她远比卓玉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贵,她的笑容温和优雅,风姿更动人,就连傅红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
她已走进来,轻轻掩上了门,从傅红雪身旁走过去,走到大厅中央,才转身面对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红雪,你却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高贵而优雅,可是她说话却很直率。显然不是那种矫揉做作的女人。
傅红雪不知道她是谁。
她却已经在说:“我姓卓,可以算是这里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觉得这种称呼太俗,也可以叫我卓子。”
她微笑着又道:“卓子是我的外号,我的朋友都喜欢叫我这名字。”
傅红雪冷冷道:“卓夫人。”
他不是她的朋友。他没有朋友。
卓夫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怪人,你果然是的。”
傅红雪自己也承认。
卓夫人眼波流转,道:“难道你也不想问问我,卓玉贞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道:“不想。”
卓夫人道:“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事能让你动心?”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若是拒绝回答一句话,立刻就会闭上嘴,闭得很紧。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会看看这些武器的,所有到这里来过的人,都对这些武器很有兴趣。”
这些武器的确都是精品,要收集到这么多武器的确不容易,能看得见已经很不容易。这种机会,练武的人很少愿意错过的。
她忽然转身走到墙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朴,黝黑沉重的铁剑:“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用的剑?”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立刻道:“这是郭嵩阳用的剑。”
他本来并不想说的,却忍不住说了出来——他不能被她看成无知的人。
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
这句话中的赞赏之意并不多,昔年嵩阳铁剑纵横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实在也不多。
卓夫人道:“这虽然只不过是仿造的赝品,可是它的形状、分量、长短,甚至连炼剑用的铁,都绝对和昔年那柄嵩阳铁剑完全一模一样。”
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连这条剑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亲手结成的。除了他们家传的铁剑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难再找出第二条来!”
她挂起这柄剑,又摘下一条长鞭,乌光闪闪,宛如灵蛇。
傅红雪道:“这是西门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谱上排名第七!”
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认得这条蛇鞭,当然也认得诸葛刚的金刚铁拐。”
她挂起长鞭,却从金刚铁拐旁摘下了一对流星锤。
傅红雪道:“风雨双流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十四。”
卓夫人道:“好眼力。”
这次她口气中的赞赏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墙角,摘下对铁环,道:“昔年金钱帮称霸武林,帮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这就是他用的龙凤双环。”
傅红雪道:“这不是。”
卓夫人道:“不是?”
傅红雪道:“这是多情环,是西北铁环门下弟子的独门武器。”
卓夫人道:“杀人的武器,怎么会叫作多情?”
傅红雪道:“因为它只要一搭上对方兵刃,就纠缠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情之所钟,纠缠入骨;海枯石烂,至死方休。多情的人岂非也总是杀人的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情之所钟,不死不休。有时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傅红雪道:“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卓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两个人默默相对,过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一笑,道:“这里的兵刃,你有没有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没有。”
卓夫人淡淡道:“这里的每件武器都有来历,都曾经在江湖中轰动过一时,要认出它们来,倒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傅红雪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困难的事。”
卓夫人道:“只可惜有些兵刃虽然早已名动天下,杀人无算,却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见到过它的真面目,譬如说……”
傅红雪道:“小李飞刀?”
卓夫人道:“不错,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连武功号称无敌的上官金虹,都难免死于刀下,的确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看见过那柄刀。”
刀光一闪,已入咽喉,刀的长短形状,又有谁能看得清楚?
卓夫人叹道:“所以直到今天,这还是武林中一个最大的谜,我们费尽了苦心,还是没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样的飞刀来。沧海遗珠,实在是遗憾得很。”
傅红雪道:“这里好像还少了一样武器。”
卓夫人道:“孔雀翎?”
傅红雪道:“不错。”
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们总算已有了这柄刀。”
她忽然从墙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闪,刀已出鞘,不但长短形状完全一样,刀锋上竟赫然也有三个缺口。
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这柄刀不是给人看的,只怕连你自己都很少看到!”
傅红雪的脸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样!”
卓夫人道:“人?”
傅红雪冷冷道:“有些人虽然早已名动江湖,杀人无算,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譬如说……”
卓夫人道:“公子羽?”
傅红雪道:“不错,公子羽。”
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
她笑得仿佛很奇怪,很神秘,傅红雪的回答却很简单:“我没有。”
卓夫人笑道:“现在你既然已来了,迟早总会见到他的,又何必太急?”
傅红雪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见我?”
卓夫人道:“快了。”
傅红雪冷冷道:“既然已快了,现在又何必还要苦练拔刀?”
那单调、短促、尖锐的声音还在不停地继续着,一声接着一声。难道这就是拔刀的声音?
傅红雪道:“刀法千变万化,拔刀却只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动作。”
卓夫人道:“这动作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十七年。”
卓夫人道:“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你就练了十七年?”
傅红雪道:“我只恨未能多练些时候!”
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然能练十七年,他为什么不能练?”
傅红雪道:“因为纵然能多练一两天也没有用!”
卓夫人微笑着坐下来,面对着他,道:“这次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在拔刀!”
傅红雪道:“不是?”
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剑。”
她慢慢接着道:“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如林,新创的剑法就有九十三种,千变万化,各有奇招,有些剑法之招数怪异,简直已令人不可思议,可是拔剑的动作,却还是只有一种。”
傅红雪道:“不是只有一种,是只有一种最快!”
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这最快的一种来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最简单的一种,即是最快的一种。”
卓夫人道:“那也得经过千变万化之后,才能归真返璞。”
所有武功中的所有变化,本就变不出这个“快”字。
卓夫人道:“他苦练五年,才找出这一种方法来。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已练了十七年,至今还在练,每天至少都要练三个时辰。”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瞳孔已收缩。
卓夫人凝视着他,温柔的眼波也变得利如刀锋,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练拔剑,为的是什么?”
傅红雪道:“为的是对付我?”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一定要对付你,也并不是只为了要对付你一个人。”
傅红雪终于明白:“他要对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
卓夫人点点头,道:“因为他决心要做天下第一人!”
傅红雪冷笑,道:“难道他认为只要击败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卓夫人道:“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是这么想的。”
傅红雪道:“那么他就错了。”
卓夫人道:“他没有错。”
傅红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龙卧虎,风尘中尤多异人,武功远胜于我的,还不知有多……”
卓夫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击败你。”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击败你并不是件容易事,到这里来的人,你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来过?”
卓夫人避开了这问题,道:“墙上挂着的这些武器,不但收集极全,而且都是精品,只要是练过武的人,都难免会多看几眼的,只有你居然能全不动心。”
她叹息着,又道:“最奇怪的是,连这幅画你都没有看一眼。”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看?”
卓夫人道:“只要你去看一眼,就会明白。”
突听一个人道:“既然他迟早总难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
优柔从容的声音,显示出这个人教养良好,彬彬有礼。
多礼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面,这声音却又偏偏带着种奇异的热情。一种几乎已接近残酷的热情。
如果天地间真的具有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无疑就是从这种热情中产生的。也只有公子羽这样的人,才会有这种可怕的热情。他显然也在渴望见到傅红雪。他知道他们相见的时候,就是毁灭的时候,两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毁灭。
现在他已到了傅红雪身后,他的掌中若有剑,已随时都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要害中。
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剑?
第二十三章公子羽
01
傅红雪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他不能动。他已感觉一种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杀气,只要他一动,无论什么动作,都可能为对方造成一个出手的机会。就连一根肌肉的抽紧,也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虽然他明知公子羽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在他背后出手的。可是他不能不防备。
公子羽忽然笑了,笑声更优雅有礼,道:“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傅红雪保持沉默。
卓夫人却眨了眨眼,道:“他连动都没有动,你就能看出他是高手?”
公子羽道:“就因为他没有动,所以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卓夫人道:“难道不动比动还难?”
公子羽道:“难得多了。”
卓夫人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你若是傅红雪,若是知道我忽然到了你身后,你会怎么样?”
卓夫人道:“我一定会很吃惊!”
公子羽道:“吃惊难免要警戒提防,就难免要动。”
卓夫人道:“不错!”
公子羽道:“只要你一动,你就死了!”
卓夫人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会从什么地方出手,所以无论你怎么移动,都可以造成致命的错误。”
卓夫人道:“像你这么样的对手,若是忽然到了一个人身后,无论谁都难免会紧张的,就算人不动,背上的肌肉也难免会抽紧!”
公子羽道:“可是他没有,我虽然已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卓夫人终于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不动的确比动难得多!”
你若知道有公子羽这么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背后,全身肌肉还能保持放松,那么你这人的神经一定比冰冷得多。
卓夫人忽又问道:“他不动你难道就没有机会出手?”
公子羽道:“不动就是动,所有动作变化的终点,就是不动。”
卓夫人道:“空门太多,反而变得没有空门了,因为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空空荡荡,虚无缥缈,所以你反而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出手?”
公子羽笑了笑,道:“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懂的。”
卓夫人道:“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出手,你若要在背后杀他,有很多次机会都比这次好得多。”
她微笑着,又道:“因为你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击败他。”
公子羽忽然叹了口气,道:“要杀他容易,要击败他就难得多了。”
他终于从傅红雪身后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安详而稳定。就在这一瞬间,傅红雪忽然觉得一阵虚脱,冷汗已湿透衣服。
他绝不能让公子羽发现这一点,他忽然道:“你为什么要舍易而求难?”
公子羽深深地道:“因为你是傅红雪,我是公子羽。”
02
现在公子羽终于已面对傅红雪,傅红雪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从背后看过去,他的风度优美,无懈可击。可是,他脸上却偏偏戴着个狰狞而丑恶的青铜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想不到公子羽竟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卓夫人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冷笑。
卓夫人道:“你现在看见的,就是公子羽的真面目。”
傅红雪道:“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个面具。”
卓夫人道:“我脸上难道没有戴面具?难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种冰冰冷冷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样子?难道这不是你的真面目?”
傅红雪又闭了嘴。
卓夫人道:“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无论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只要你知道他是公子羽,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事实,就连傅红雪都不能不承认,因为他不能不问自己。
——现在的我,究竟是不是我的真面目?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公子羽淡淡道:“我并不想看你的真面目,我只要知道你是傅红雪,就已够了。”
傅红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深深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傅红雪,我已知道你是公子羽。”
公子羽道:“所以有件事我们现在一定要解决。”
傅红雪道:“什么事?”
公子羽道:“我们两个人之中,现在已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仍然冷酷而有礼,显然对自己充满信心:“谁强,谁就活下去。”
傅红雪道:“这种事好像只有一种方法解决!”
公子羽道:“不错,只有一种法子,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法子。”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所以我一定要亲手击败你。”
傅红雪道:“否则你就情愿死?”
公子羽目光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哀之意,道:“否则我就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的,我不要别人杀你,就为了要证明我比你强。我一定要做天下最强的人,否则我宁可死。”
他的声音中忽然又充满了讥诮:“武林就像是个独立的王国,只能允许一个帝王存在,不是我,就是你!”
傅红雪道:“这次只怕是你错了!”
公子羽道:“我没有错,有很多事都能证明,除了我之外,你就是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人!”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壁上的那幅画,慢慢地接着道:“你能活着走进这屋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不是运气。”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绝不是。”
画上的人物繁多,栩栩如生,画的仿佛是一段段故事。每一段故事中,都有一个相同的人。这个人就是傅红雪。他面对这幅画时,第一眼看见了他自己——
阴暗的天气,边陲上的小镇,长街上正有两个人在恶斗。一个人白衣如雪,手里却挥舞着一柄鲜红的剑,另一人掌中的刀漆黑。
公子羽道:“你应该记得,这是凤凰集。”
傅红雪当然记得,那时凤凰集还没有变成死镇,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燕南飞!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燕南飞。”
在第二段画面上,凤凰集已变成了个死镇,烟雾迷漫中,两个人跪在傅红雪面前。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五行双杀。”
然后就是马鞍中的毒蛇,鬼外婆的毒饼,明月高楼上的毒酒。
荒凉的倪家废园中,一个赤足的年轻人正在他刀下慢慢地倒下去。
公子羽道:“杜雷本是江湖少见的好手,他的刀法是从苦难中磨练出来的,虽然有些骄矜做作,我还是想不到你一刀就能杀了他!”
傅红雪道:“杀人的刀法,本就只有一刀!”
公子羽叹道:“不错,念动神知,后发先至,以不变应万变,一刀的确就已够了!”
这一刀不但已突破了刀法中所有招式的变化,也已超越了形式和速度的极限。
卓夫人道:“让我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能从孔雀山庄那地室中逃出来!”
孔雀山庄变为一片瓦砾,卓玉贞就已在画面上出现。天王斩鬼刀怒斩奔马,郝厨子车前炖肉,明月心和卓玉贞被送入孔雀山庄的地室,公孙屠出现,卓玉贞地室中产子……
看到这里,傅红雪的手足已冰冷。
卓夫人道:“她是根绳子,我们本想用她来绑住你的手,你心里若是一直惦记着她和那两个孩子,你的手就等于被绑住了。”
一双手已经被绑住了的人,当然就不值得公子羽亲自动手。
卓夫人叹道:“但是我们却想不到,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杀了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那时你们已准备让她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她杀杜十七?”
卓夫人道:“因为我们还要利用她做最后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们要她用那两个孩子逼我拿出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卓夫人点点头,道:“直到那时候我们才相信,阴阳大悲赋并没有落在你手里,因为我们知道你为了那两个孩子,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居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居然没有死在她手里,更可惜的是,你居然狠不下心来杀她!”
于是画幅上就出现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孩子,正将一匙鸡汤喂入傅红雪嘴里。邻家的老妪正在杀鸡,戴着茉莉花的小婷正在街头的小店中买酒,肥胖的酒铺老板看着她的胸膛,带着淫猥的笑意。他却已醉倒在那低俗的斗室中,仿佛已渐渐习惯了那种卑贱的生活。
卓夫人道:“那时我们本来以为你已完了,就算你还能杀人,也只不过是个疯狂的刽子手,已不值得公子对付你!”
公子羽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武林中最强的一个人。
卓夫人道:“如果你已不是武林中最强的人,就算死在阴沟里,我们也不会关心的,所以那时我们已准备找别人去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能杀我的人也不多。”
卓夫人道:“我们至少知道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夫人道:“你自己。”
傅红雪立刻又想起那凄苦绝望的声音,足以令人完全丧失求生的斗志。无论谁都想不到他到了那种时候,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也许就因为他有这种勇气,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如果连他自己都能击败自己,又何必公子羽亲自出手?
公子羽道:“所以你现在总该已明白,你能活着到这里来,绝不是运气。”
傅红雪再问一遍:“你这么样做,只因为你一定要证明你比我强?”
公子羽道:“不错。”
他眼睛忽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悲哀和讥诮之意,道:“因为这一切都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享受,你若能胜了我,这一切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这一切?”
卓夫人道:“这一切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一切,其中不但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誉和权力,甚至还包括了我。”
她笑了笑,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你能胜了他,连我都是你的。”
03
推开门走出去,是条漫长的甬道,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公子羽已推开门走出去,然后再回身。
“请,请随我来。”
卓夫人并没有跟着傅红雪走出来,现在他们已走到甬道的尽头。
尽头处也是道雕花的木门,精美而沉重,里面一间空阔的大厅中,有个宽广的石台,四面角落上,都有个巨大的火炬。
公子羽慢慢地走上去,站在石台中央:“这就是我们的决斗之处。”
傅红雪道:“很好。”
平坦的石台,明亮的火炬,无论你站在哪里,无论面对着哪一个方向都一样。屋子里甚至连一点风都没有,你出手时的准备和速度,绝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
公子羽显然并不想在天时地利上占他的便宜。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石台两旁,各有三张宽大舒服的椅子,距离石台的边缘,都正好是七尺。
公子羽道:“我们交手时,只能让六个人来观战,他们也就是这一场决斗的证人,你可以任意地选择出三位。”
傅红雪道:“不必。”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往往会决定在一件很小的事上,有自己的朋友在旁边照顾,总比较安心些,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权利?”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朋友。”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这权利你还是不妨保留,我找来的人之中,如果有让你觉得不安的,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傅红雪道:“很好。”
公子羽道:“你连日劳累,精神体力都难免差些,不妨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候,所以决斗的日期,也由你来选择!”
傅红雪迟疑着,道:“明日此刻如何?”
公子羽道:“很好。”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我再来!”
公子羽道:“你不必走,我已经在这里为你准备了居室衣服,你可以安心休养,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可以负责替你办到。”
傅红雪道:“看来这的确好像是场很公平的决斗。”
公子羽道:“绝对是的。”
傅红雪道:“我的棺材你想必也早已准备好了。”
公子羽居然并不否认,道:“那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特地从柳州运来的,你若想先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道:“你已看过?”
公子羽道:“我看过。”
傅红雪道:“你很满意。”
公子羽道:“很满意。”
傅红雪淡淡道:“那就够了。”
公子羽的反应更平淡,道:“现在你也许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红雪道:“是的。”
华丽的丝绒窗帘掩住了日色,屋子里黝暗如黄昏。
外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傅红雪已完全清醒。
刚才他居然睡着了。他并不是被剑声惊醒的,他忽然醒来是因为室里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苗条修长的人影,斜倚着窗棂,背对着他,在一件柔软的丝袍下,依稀可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
她知道傅红雪已醒来,并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悠悠地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
高贵优雅的声音,柔和优美的体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傅红雪没有反感。
卓夫人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已过得腻了,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击败他?”
卓夫人道:“不错,我的确希望你能击败他,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击败他的一个人,你击败他之后,我的生活才会改变。”
傅红雪道:“胜者就能得到一切?”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红雪道:“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个好妻子,他也不必冒这种险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证明他比你强。”
傅红雪冷冷道:“证明给谁看?这里难道另外还有个主宰他命运的人?他这么样做,也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夫人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惊讶,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傅红雪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我会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他。”
她慢慢地走过来,腰肢柔软,眼波如水:“我虽然不能算是个好妻子,却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也应该看得出的。”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不妨再看看。”
这句话说完,她身上柔软的丝袍已滑落。
傅红雪的呼吸停顿——他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所见过最完美无瑕的胴体。一个高贵的女人,忽然赤裸在自己面前,这种诱惑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道:“只要你能战胜,这一切都是你的,但现在却还不是。”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红晕。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丽的黄昏,屋子里如此安静,充满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香气。
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却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轻盈地走了,走出门,忽又回眸一笑,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别人来陪你。”
傅红雪握紧双手,忽然问道:“卓玉贞是不是在这里?”
卓夫人点点头。
傅红雪道:“去找她来,立刻就来。”
卓夫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要求。
傅红雪冷冷道:“你刚说道,只要是我要的,你们都可以为我办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她?你为什么不选明月心?”
傅红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带她来?”
她忽又沉下脸,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贞,你喜欢的一向都是她那种低贱毒辣的女人。”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这次她走的时候,已不再回头。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冲动愤怒?只为了傅红雪要找的是卓玉贞?
一个美丽狡黠而冷静的女人,通常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继续着。别人为了这一战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若为了女人们烦恼,岂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她若真的还没有死,落在这些人手里,遭遇也许比死更悲惨。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她了。
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内疚的事,总是会尽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间夜已很深,屋子里一片黑暗,外面却有了敲门声。
“什么人?”
“是卓姑娘,卓玉贞卓姑娘。”两个丫环扶着卓玉贞走进来。
她打扮得很美,乌黑的头发上戴满了珠玉,一件鲜红的披风长长地拖在地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现在她当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冷冷地看着傅红雪,面无表情。
丫环们放下纱灯,吃吃地笑着,悄悄地走了。
卓玉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来的?”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找我来报仇?”
傅红雪道:“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本来有几件事要问你。”
卓玉贞道:“现在呢?”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不想问,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贞道:“你不想报复?”
傅红雪道:“不想。”
卓玉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并不怪她,她说这种话,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事。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动去伤害别人时,总是会说些刻毒的话去伤人的。她伤害别人,也许只不过因为要保护自己。
他并不怪她,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远莫要再见。他忽然发现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战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定要击败这个直到此刻还在不停拔剑的人,只有战胜这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
可是卓玉贞却偏偏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来?”
傅红雪道:“就算我不该叫你来的,现在你还是一样可以走。”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傅红雪在问什么,嘴里只是不停地反复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眼泪忽然滚落面颊。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鲜红的披风散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是真的血。鲜血已染红了她赤裸的胴体,她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傅红雪的人跳起来,心却已沉下去。
卓玉贞咬着牙,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为什么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就因为我要你来,她就将你折磨成这样子?”
卓玉贞笑了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她虽然不让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愿让你碰别的女人,因为……”
她的笑比哭更悲惨,她还想说下去,但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傅红雪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卓玉贞又笑了笑,眼帘已合起,一阵浓烈的药味从散开的披风里传出。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药物麻木。
据说在遥远的天竺,尼罗河畔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着一种美丽而奇异的花朵,叫作罂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体,也能麻醉人的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也正如这种花一样,在她那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动着的血,竟比罂粟的花汁更毒。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为了不愿让傅红雪碰别的女人?
她和傅红雪相见还不到半日,为什么就有了这种疯狂的妒忌?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忌?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去推门。如果门已从外面锁上,如果门是铁铸的,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心里已有了准备。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门外没有人,漫长的甬道中也没有人,只有那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响。
他沿着这声音传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长而曲折,每间屋子的距离都很远,也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才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拔剑声。
他还是推开门走进去。他又走回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贞已不见了。
屋子里还是同样幽静,虽然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桌菜。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六样很精致的菜,还是热的,还有一盘竹节小馒头,一锅粳米饭,一缸还没有开封的酒。
现在他实在很需要喝一点酒,但是他却又走了出去。
同样的甬道,同样静寂,他的走法却已不同。他本来走得很慢,现在走得快些,本来是往右走的,现在却往左。
又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又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无声。这里的门,形式雕花还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刚才他走出来时,并没有掩上门,这扇门却关着。
他推开门走进去,他已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冷静。可是他走进这扇门,还是不免很难受,因为他又看见了那桌菜;他又走进了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菜还是热的,竟似比刚才还热些。
酒缸下却多了张短柬,字写得很秀气,显然是女子的字迹:
明月本无心,何必寻月?
小饮可酣睡,不妨独酌。
傅红雪坐了下来。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坐下来,因为他已发现,无论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他还是会走回这里,还是会看见这一桌好像永远都不会冷的饭菜。
他也想勉强自己吃一点,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发现不对了。刚才他看见的六盘菜,其中有一碟松鼠黄鱼,还有一碟是糖醋排骨,虽然他只看了一眼,可是他记得很清楚,他对醋的酸味道一向特别敏感,但现在这六道菜却全是素的,满满的一锅粳米饭变成了一锅粳米粥。
他终于发现这里并不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这里的每间屋子,不但门户相同,里面的家具装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样,连他自己都已分不清,他原来住的是这间屋子,还是刚才那一间?
床上的被褥凌乱,显然已有人睡过,刚才睡在这张床上的,究竟是他还是别人?如不是他,那么是谁?
这个神秘而奇怪的地方,究竟住着些什么人?
第二十四章神秘老人
01
寝室后还有间小屋,里面隐约的有水声传出。
他忍不住走过去,门是虚掩着的,他只看了一眼,全身的热血就几乎全都冲上了头顶。
寝室后这小屋竟是间装修得很华丽的浴室,池水中热气腾腾,四面围着雕花的玉栏杆,栏杆上挂着件宽大的白布长袍。
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浴池里,雪白的皮肤光滑如丝缎,腰肢纤细,臀部丰圆,修长挺直的双腿,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傅红雪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头上的三千烦恼丝都已被剃得干干净净,顶上还留着受戒的香疤。
这个入浴的美人,竟是个尼姑。
傅红雪并不是没有看过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赤裸的女人,可是一个赤裸着的尼姑,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尼姑的胴体之美,虽然令他目眩心动,但是他也绝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他立刻冲了出去,过了很久之后,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种奇怪的想法:“这尼姑会不会是明月心?”
这不是没有可能。受过了那么多打击挫折之后,明月心很可能已出家为尼,但他却再也没有勇气回去查证了。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一扇门,同样的雕花木门,仿佛也是虚掩着的,这间屋子是不是他原来住的那间,他已完全无法确定。
屋子里住着的说不定就是明月心,也说不定是那心如蛇蝎般的卓夫人。
既然来了,他当然要进去看看。他先敲门,没有回应,轻轻将门推开一边,里面果然也有一桌菜;现在本就正是吃饭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要吃饭的。
一股酥酥甜甜的味道,从门里散出来,桌上的六盘菜之中,果然有一样松鼠黄鱼,一样糖醋排骨。
转了无数个圈子后,他又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正准备推门走进去,突听“砰”的一声响,门竟往里面关上了。
一个冰冷冷的女子声音在门里道:“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站在外面?快走!”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
他听得出这声音,这是明月心的声音,他忍不住问:“明月心,是你?”
过了半晌,他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以为明月心一定会开门的。
谁知她却冷冷道:“我不认得你,你快走。”
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是不是已被人所看管,不敢跟他相认?
傅红雪突然用力撞门。雕花的木门,总是要比朴实无华的脆弱得多,一撞就开了。
他走过去,一个人正站在床前冷冷地看着他,却不是明月心,是卓夫人。
她看来也像是刚从浴池中出来的,赤裸的身子上,已裹了块柔软的丝巾,丝巾掩映间,却使得她的胴体看来更诱人。傅红雪怔住。
卓夫人冷冷道:“你不该这样闯进来的,你应该知道现在我是别人的妻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和明月心依稀有些相似。傅红雪直视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秘密来。
卓夫人道:“我已将卓玉贞送去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傅红雪道:“因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就是明月心。”
屋子里没有声音,卓夫人脸上也没有表情,就像是戴着假面具。
也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或许这也不是,但这些都已不重要,因为傅红雪现已明白,无论她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只要他已知道她就是明月心,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她动也不动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淡淡道:“世上根本没有明月心这么样一个人,明月根本就是无心的。”
傅红雪承认。
有心的明月,本就像无刺的蔷薇一样,只有在传说和神话中才会出现。
卓夫人道:“也许你以前的确在别的地方见过明月心,可是那个人也正像你以前的情人翠浓一样,已不存在了。”
难忘的旧情,永恒的创痛,也许就因为她知道他永远都不敢再面对那样一张脸,所以才扮成那样子,让他永远也看不出她的伪装。
到了有阳光的时候,她甚至还会再戴上一个笑口常开的面具。然后她又忽然失踪了,明月心也就永远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还是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杀卓玉贞。”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忌?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种奇异的红晕,道:“你杀她,只因为你恨我。”
她脸上那种高贵优雅的表情也不见了,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怨恨。
——没有爱的人,又怎么会有恨?
“明月心为你而死,你却连提都没有提起过她;卓玉贞那么样害你,你反而一直在记挂着她。”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已不必说。
她忽然大声道:“不错,我恨你,所以我希望你死。”
她转身走入了后面的小屋,只听“扑通”一声,似又跃入了浴池。可是等到傅红雪进去看她时,浴池中却没有人,小屋中也已没有人。
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响,仿佛就在窗外,但是拉开窗帘,支起窗户,外面却是一道石壁,只有几个通气的小洞。从这些小洞中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她是怎么走的?那小屋中无疑还有秘密的通路,傅红雪却已懒得再去寻找,他已找到他要找的人,也知道她为什么要杀卓玉贞。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着明日的那一战。在这里等虽然也一样,但他却不愿留在这里,推开门走出去,拔剑声在甬道中听来仿佛更近。
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没有法子安心休息的,卓夫人也绝不会放过他。她一定会想出各种法子来扰乱他,让他焦虑紧张,心神不定。虽然他并没有对不起她,虽然是她自己要失踪的,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默契。可是她绝不会想到这些的。
一个女人若是要恨一个男人时,随时都可以找出几百种理由来。这件事之中虽然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他却已不愿再想,只要能击败公子羽,所有的疑问都立刻会得到解答,现在他又何必多想?
若是败在公子羽手下,这些事就更不必关心了,无论对什么问题来说,死都是种最好的解答!
就在这时,他又找到了一扇门,拔剑的声音,就在门里。
这一次他有把握,拔剑的声音,的确是在这扇门里发出来的。
他伸手去推门,手指一接触,就发现这扇雕花的门竟是钢铁所铸。
门从里面闩上,他推不开,也撞不开,敲门更没有回应。就在他已准备放弃时,他忽然发现门上的铜环光泽特别亮,显然经常有人的手在上面抚弄摩挲。
铜环并不是女人的乳房,也不是玩物。若没有特别的原因,谁也不会经常去玩弄一个铜环。
他立刻找出了这原因。他将铜环左右旋动,试验了数十次,就找出了正确的答案。
铁门立刻开了。
拔剑的声音也立刻停止!
他走进这屋子,并没有看见拔剑的人,却看见了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巨大宝藏。
02
珍珠、绿玉、水晶、猫儿眼,还有其他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宝石,堆满了整个屋子。
一间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的屋子。这些无价的宝石、珠玉,在它们的主人眼中看来,并不值得珍惜,所以屋里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一堆堆珠宝,就像是一堆堆发亮的垃圾,零乱地堆在四周。
屋角却有个铁柜,上面有把巨大的铁锁,里面藏着的是什么?难道比这些珠宝更珍贵?
要打开这铁柜,就得先打开上面的铁锁,要开锁就得有钥匙。
但世上却有种人用不着钥匙也能开锁的,这种人虽不太少,也不太多。何况这把锁制造得又极精巧,制造它的巧匠曾经夸过口,不用钥匙就能打开它的人,普天之下绝不会超过三个。因为他只知道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三位妙手神偷,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第四个人。
傅红雪就是第四个人。
他很快就打开了这把锁,柜子里只有一柄剑,一本账簿。
一柄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傅红雪的瞳孔收缩,他当然认得出这就是燕南飞的蔷薇剑。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他的剑在这里,他的人呢?
账簿已经很破旧,显然有人经常在翻阅。这么样一本破旧的账簿,为什么值得如此珍惜?
他随便翻开一页,就找出了答案。这一页上面写着:
盛大镖局总镖头王风二月十八入见误时,奉献短缺,公子不欢。
二月十九日,王风死于马下。
南宫世家二公子南宫敖二月十九入见,礼貌疏慢,言语不敬。
二月十九夜,南宫敖酒后暴毙。
“五虎断门刀”传人彭贵二月二十一入见,办事不力,泄露机密。
二月二十二日,彭贵自刎。
只看了这几行,傅红雪的手已冰冷。
在公子羽面前,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误,结果都是一样的。
死!只有死,才能根本解决一件事。
公子羽绝不让任何人还有再犯第二次错误的机会,更不容人报复。这账簿象征着的,就是他的权力,一种生杀予夺,主宰一切的权力,这种权力当然远比珠宝和财富更能令人动心!
——只要你能战胜,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耀和权力!
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们,艰辛百战,不惜令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为的是什么?
这种诱惑有谁能抗拒?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双眼睛正在铁柜里看着他。
铁柜里本来只有一本账簿、一柄剑,现在竟又忽然出现了一双比利锋更锐利的眼睛。
四尺见方的铁柜,忽然变得又黑又深,深得看不见底,这双眼睛就正在最黑暗处看着他。
傅红雪不由后退了两步,掌心已沁出了冷汗。他当然知道这铁柜的另一面也有个门,门外也有个人。
现在那边的门也开了,这个人就忽然出现。
可是骤然看见黑暗中出现了这么样一双眼睛,他还是难免吃惊。然后他立刻就看见了这个人的脸:一张满布皱纹的脸,须发都已白了,已是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可是他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充满了无限的智慧和张力。
老人在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夜眼,你一定已看出我是个老人。”
傅红雪点点头。
老人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你,我只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道:“你也希望我击败公子羽?”
老人道:“我至少不想你死。”
傅红雪道:“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人道:“没有好处,我只希望这一战能真正公平。”
傅红雪道:“哦?”
老人道:“只有真正的强者得胜,这一战才算公平。”
他的笑容消失,衰老的脸立刻变得庄严而有威——只有一向习惯于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有这种坚韧表情。
他慢慢地接着道:“强者拥有一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也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得到这一切。”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的改变,忍不住问道:“你认为我比他强?”
老人道:“至少你是唯一有机会击败他的人,可是你现在太紧张,太疲倦。”
傅红雪承认。他本来一直想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但是却没有做到。
老人道:“现在距离你们的决斗还有八个时辰,你若不能使你自己完全松弛,明日此刻,你的尸体一定已冰冷。”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从这里走出去,向右转三次,左边的一间房里,有个女人躺在床上等着你。”
傅红雪道:“谁?”
老人道:“你用不着问她是谁,也不必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你!”
他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而冷酷!
“像你这样的男人,本该将天下的女人当作工具。”
傅红雪道:“工具?”
老人道:“她就是唯一可以让你松弛的工具。”
傅红雪沉默。
老人道:“你若不这样做,出门后就向左转三次,也可以找到一间房子。”
傅红雪道:“那屋里有什么?”
老人道:“棺材。”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命令我?”
老人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神秘诡谲。
就在笑容出现的时候,他的脸已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03
傅红雪穿过一堆堆珠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这些无价的珠宝在他眼中看来,也只不过是一堆堆垃圾而已。
他出门之后,立刻向左转,左转三次后,果然就看见了一扇门。
一间空房中,只摆着口棺材。上好的楠木棺材,长短大小,就好像是量着傅红雪身材做的;棺盖上还摆着套黑色的衣裤,尺寸当然也完全合他的身材。
这些本就是特地为他准备的,每一点都设想得很周到。他们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死了之后,那本账簿上必定会添上新的一页——
傅红雪某月某日入见,紧张疲倦,自大愚蠢,公子大乐。
某月某日,傅红雪死于剑下。
这些账他自己当然看不见了,能看见的人心里一定愉快得很。
棺材冰冷坚硬,新漆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先转入那间藏宝的屋子,里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
他却没有停下来,又右转三次,推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可以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他走进去,掩上门。他知道床在哪里,他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床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是什么人?
他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工具,可是他也知道那老人说的是真话,一个人若想使自己的紧张松弛,这的确是最有效的法子。
屋子里很静。他终于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轻而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是春日吹过草原的微风。
他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等我?”
没有回应。
他只好走过去,床铺温暖而柔软,他伸出手,就找到一个更温暖柔软的胴体,光滑如丝缎。
她已完全赤裸。他的手指轻触她光滑平坦的小腹,呼吸声立刻变得急促。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还是没有回应,却有只手,握住了他。
长久的禁欲生活,已使他变得敏感而冲动,他毕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身体已有了变化。
急促的呼吸声已变为销魂的呻吟,温柔地牵引着他。他忽然就已沉入一种深邃温暖的欢乐里。
她的身子就像春日中的草原般温润甘美,不但承受,而且付予。
隐约痴迷中,他仿佛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受这种欢乐时的情况;那次也同样是在黑暗中,那个女人也同样成熟而渴望。但她的给予,却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要让他变成一个男人,因为那正是他准备复仇的前夕。
第二天他醒来时,果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而且活力更充沛。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消耗”有时反而可以让人更充实。
潮湿的草原在扭动蠕动。
他伸出手,忽又发现这个完全赤裸的女人头上却包着块丝巾。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不愿让他抚摸她的头发,还是因她根本没有头发?
想到浴池中那雪白圣美的背影,他不禁有了种犯罪的感觉,可是这种罪恶感却使他觉得更刺激。
于是他就完全沉没在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欢乐的肉欲里,他终于完全松弛解脱。
他终于醒了。
多年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甜蜜过,醒来时身旁却已没有人,枕畔还留着幽香,所有的欢乐却都已变成春梦般不可追寻。
屋子里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摆好饭菜,后面的小屋池畔栏杆上,还挂着件雪白的长袍。
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温水中泡了半个时辰,再略进饮食后,他就又有了那种充实满足、活力充沛的感觉,自觉已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切。
就在这时,门已开了。
卓夫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讥诮之意,冷冷道:“你已准备好了?”
傅红雪点点头。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来。”
04
拔剑声已停止,甬道中静寂如坟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软,风姿绰约,显得高贵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没什么不同。
因为他已完全冷静,冷如刀锋,静如磐石。
他必须冷静。公子羽就在前面一扇门里等着他,这扇门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走入的最后一扇门。
卓夫人已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若想逃走,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出路。”
她的笑容高贵优雅,声音温柔甜蜜。
傅红雪却已看不见,听不见。他推开门,笔直走了进去,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来。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05
公子羽手里没有握剑,剑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他斜倚着石台,静静地等着傅红雪走过来,脸上还是戴着可怕的青铜面具,冷酷的眼神,却远比面具更可怕。
傅红雪却好像没有看见,既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这把剑,他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生死,无胜负,无人,无我。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只有在心境完全空灵清澈时,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还得要超越速度的极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古往今来的宗师名匠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火炬高燃。
公子羽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仿佛也有了生命,表情仿佛也在变化。
他的眼神却是绝对冷静的,忽然问道:“你是否已决定放弃?”
傅红雪道:“放弃什么?”
公子羽道:“放弃选择见证的权利!”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找一个人。”
公子羽道:“谁?”
傅红雪道:“一个铁柜中的老人。”
公子羽的眼睛里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可是立刻又恢复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其实他当然知道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争论,立刻道:“那么我放弃。”
公子羽仿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只好让我找的六个人来作见证了。”
傅红雪道:“很好。”
卓夫人道:“第一个人就是我,你反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第二位是陈大老板。”
门外立刻有人高呼!
“请陈大老板。”
能够为这一战作见证的人,当然都很有身份,有这种资格的人并不多。
可是这位陈大老板看来却是个平凡而庸俗的人,肥胖的圆脸上虽然带着很和气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心里的畏惧。公子羽道:“你当然是认得这位陈大老板的。”
傅红雪道:“我想,这位陈大老板也认得你。”
陈大老板立刻赔笑道:“我认得,一年前我们就已在凤凰集上见过面。”
——荒凉的死镇,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
——陈年老酒。
——陈家老店。
傅红雪当然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闻不见。
公子羽也不在意,却淡淡地问陈大老板:“你们很熟?”
陈大老板道:“不能算很熟,左右只见过一次面。”
公子羽道:“只见过一次,你就记得!”
陈大老板迟疑着,道:“因为自从这位客官到过小店后,小店就毁了,凤凰集也毁了,我……”
他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里却仿佛有泪流下。
幸好公子羽已挥了挥手,道:“请坐。”
卓夫人立刻扶住他,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了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陈大老板道:“我不……不会……”
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世无敌的两大高手决斗,作见证的却在号啕大哭,这种事倒也少见。
公子羽声色不动,淡淡道:“陈老板不但老实敦厚,而且见多识广,作见证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道:“是。”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公子羽也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道:“第三位是藏珍阁的主人倪宝峰倪老先生。”
门外也立刻有人高呼!
“请倪老先生。”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昂首而入,看着傅红雪时,眼睛里充满怨毒和仇恨。
无论什么样的人,若是看见杀了自己儿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还能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已经不是件容易事。
倪宝峰已坐了下去,坐在泪流满面的陈大老板旁,眼睛还是在瞪着傅红雪。
公子羽道:“倪老先生是武林前辈,不但识宝,而且识人。”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能够请到倪老先生来作我们的见证,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傅红雪道:“是。”
公子羽道:“我请来这三位见证你都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正如国手对弈,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所以连心情都受不得半点影响。”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他们都没有影响你?”
傅红雪道:“没有。”
公子羽看着他,眼睛里居然还没有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傅红雪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这三人是他的仇人也好,是他的情人也好,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次决斗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他也全不在乎。
卓夫人远远地看着他,倪宝峰和陈老板也看着他,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也不知是惊奇,是畏惧,还是佩服。
公子羽却仍然神色不动,道:“第四位是九华山的如意大师。”
门外当然有人高呼!
“请如意大师。”
看见这人慢慢地走进来,傅红雪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一直不败的堤防,突然崩溃。
第二十五章最后一战
01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李白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南四十里,即汉时泾县、陵阳二地。
三国时孙吴分置临城县境,至隋废,唐置青阳县,以在青山之阳为名,属池州府,青山在县北五里,逾梅家岭,与贵池接壤。
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峰龙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见其山峰并峙,如莲开九朵,改之为九华山。
书籍上有记载:“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之为九华山。”
青阳县志上也有记载:“山近县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岭十一,泉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涧溪潭之属以奇胜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阳明曾读书于此山中,与李白书堂并名千古。
诗仙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故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笔墨间,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迥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他们的诗是这样的: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阴壑,飞流喷阳崖。——韦权舆
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九华山不但是诗人吟咏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场。
《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经》上记载的是:“地藏受释尊付嘱,令救度六道众生,决不成佛,常现身地狱中,以救众生之苦难,世称幽冥教主。”
《地藏本愿经》二卷,唐实义难陀译,经中记载:“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后召地藏大士永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亲者皆得报本荐亲,咸登极乐。”
这本书多说地狱诸相及追荐功德,为佛门的孝经。
经中又说地藏菩萨救度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所以“九华剑派”不但剑术精绝,同时也有诗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剑派,九华山并不在其内,因为九华山门下的弟子本就极少,行踪更少出现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传九华派已与幽冥教合并,同时供奉的两位祖师,一位是地藏王菩萨,另一位就是诗酒风流、高绝千古的李白。
据说这位青莲居士不但是诗仙,也是剑仙,九华的剑法,就是他一脉相传。直到千百年后,江湖中又出现位奇侠李慕白,也是九华派的嫡系。
这些传说使得九华派在江湖人心目中变得更神秘。九华门下的弟子,行踪也更诡秘,近年来几乎已绝迹于江湖。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让傅红雪吃惊的原因,令他吃惊的,是如意大师这个人。
如意大师着白袍,蹬芒鞋,赤足,摩顶,神情严肃,眸子有光,看来无疑是位修为极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来仿佛已近中年,身材适中,容貌端正,举止规矩有礼,一张表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足以令人吃惊之处,无论任何人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和佛门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谨守清规的尼姑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虽平凡端庄,一双玉手美如春葱,柔若无骨。她赤着芒鞋,不着鸦头袜,露出一双底平趾敛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宽大柔软,一尘不染,遮盖着她绝大部分身体。
没有人会去幻想一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
傅红雪却不能不想。
——栏杆上的洁白僧袍,浴池中的丰美胴体,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温暖光滑的拥抱,还有那双牵引他进入梦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个成熟而充满渴望的女子联想在一起,虽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却偏偏不能不想。
虽然他对一切事都已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可是这规矩严肃的中年尼姑,却使得他的方寸大乱,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如意大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庄严肃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撕开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个女人,可是他还是勉强忍耐住。
他仿佛听见她在问:“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傅红雪施主?”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红雪。”
卓夫人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诡谲。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们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师驻锡九华,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侠的名声。”
如意大师道:“贫僧虽然身在方外,对江湖中的事,却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问道:“大师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如意大师沉吟着,居然点了点头,道:“仿佛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天色昏黑,并没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师虽然看不清他,他却一定看清了大师的。”
如意大师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为这位傅大侠是夜眼,在黑暗中视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师的脸上,仿佛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傅红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清她,只不过隐约地看出了她的胴体的轮廓。
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力不知不觉中已受到损伤,那一定是他在见到铁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难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种可以令人感觉变得迟钝的魔力?他为什么不让傅红雪看见黑暗中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后的两位见证也被公子羽请了进来,傅红雪竟没有注意这两人是谁。
他的心又乱了。他不能忘记昨夜的事,也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作工具。
陈老板的哀恸,倪宝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变得令他无法忍受。
还有那柄鲜红的剑。这柄剑怎么会到了公子羽手里?剑在他手里,燕南飞的人呢?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公子羽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露出真面目?
02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
傅红雪终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远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度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庄严,别人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尊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一生事迹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本像,世传以肉身得道,于峰头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珑,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度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清宁安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擦,口中喃喃低呢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一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子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已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
然后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就慢慢地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于开口,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你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本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飞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
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有些事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自己的命运呢?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红雪抬起头时,大厅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个人。
她正在看着他,等他转过头,才缓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胜就是胜,胜者拥有一切,负者死,这却是半点也假不得的。”
她也叹了口气,道:“现在燕南飞已死,你当然已……”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燕南飞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飞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难道不是?”
傅红雪道:“绝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开,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缓缓自台下升起。
傅红雪道:“是铜镜。”
卓夫人道:“镜中还有什么?”
镜中还有人。傅红雪正站在铜镜前,他的人影就在铜镜里。
卓夫人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看见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见了公子羽,因为现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沉默。她说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时沉默虽然也是种无声的抗议,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绝顶聪明,从如意大师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红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现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为什么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忽然道:“现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现在是的。”
傅红雪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现个比你更强的人,那时……”
傅红雪道:“那时我就会像今日之燕南飞。”
卓夫人道:“不错,那时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红雪。那时你就已是个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妩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内江湖中绝不会再出现比你更强的人,所以现在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尽情享受所有的声名和财富,也可以尽情享受我。”
傅红雪的刀已握紧,道:“你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远是。”
傅红雪盯着她,手握得更紧,握着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闪,铜镜分裂,就像燕南飞脸上的青铜面具般裂成两半,铜镜倒下时,就露出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03
铜镜后是间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张华丽的短榻。
这老人就斜卧在榻上。他已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是已受过天地间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着年轻。这双眼睛,就是傅红雪在铁柜里看到过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此刻正在看着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刀锋似已在眼里,盯着他道:“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谁。”
老人道:“谁知道?”
傅红雪道:“你。”
老人道:“为什么我知道?”
傅红雪道:“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并不是否认,至少他这种笑绝不是。
傅红雪道:“公子羽所拥有的名声、权力和财富,绝不是容易得来的。”
世上本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尤其是名声、财富和权力。
傅红雪道:“一个人对自己已经拥有着的东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体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有找一个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认。
傅红雪道:“你要找的,当然是最强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飞!”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确很强,而且还年轻。”
傅红雪道:“所以他经不起你的诱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来一直做得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他败了,在凤凰集,败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对他来说,实在很可惜。”
傅红雪道:“对你呢?”
公子羽道:“对我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
公子羽道:“既然已经有更强的人可以代替他,我为什么还要找他?”
傅红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应他,只要他能在这一年中击败你,他还是可以拥有一切!”
他再强调:“我是要他击败你,并不是要他杀了你。”
傅红雪道:“因为你要的是最强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道:“他认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练拔剑,只可惜一年后他还是没有把握能胜你。”
傅红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赋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错了。”
傅红雪道:“这也是他的错?”
公子羽道:“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早已在我手里。”
傅红雪闭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他纵然能得到,还是未必能有取胜把握。”
传说中的一切,永远都比真实的更美好。傅红雪明白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强,因为你有种奇怪的韧力。”
他解释:“你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打击。”
傅红雪道:“所以这一战你本就希望我胜。”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会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决战时太紧张。”
傅红雪又闭上了嘴。现在他终于已明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都已变得很简单。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拥有一切!”
傅红雪道:“没有人能真的拥有这一切,这一切永远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我现在还是傅红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缩,道:“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
傅红雪道:“是的。”
瞳孔收缩,手又收紧。握刀的手。
过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个老人。”
傅红雪承认。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红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种很奇怪的笑,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和哀伤。
傅红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苍苍白发。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有时并非因为岁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忧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老的?”
傅红雪知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会老得很快。欲望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说出来。
公子羽也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傅红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为我老,所以我比你强。”
他说得很婉转:“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红雪。”
傅红雪道:“我是个死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坐了下来,坐在短榻对面的低几上。
他很疲倦。经过了刚才那一战,只要是个人,就会觉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里却很振奋,他知道必将有一战,这一战必将比刚才那一战更凶险。
公子羽道:“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傅红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叹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愿让你死。”
傅红雪知道。要再找他这么样一个替身,绝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傅红雪道:“我也没有。”
公子羽道:“你什么都没有。”
傅红雪不能否认。
公子羽道:“你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傅红雪道:“我只有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