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里予说请他吃夜宵的时候,江声其实惶恐了那么几秒——他有个莫名其妙的前概念,总觉得眼前这个男孩子出身不凡,小王子小少爷似的,金贵且高不可攀,嘴里说的“夜宵”也该是平常人想不到的山珍海味。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就像陈里予会吃食堂的冷饭一样,他对寻常十七八岁高中生能想到的夜宵——烧烤、凉面,或是狭窄苍蝇馆子里两三分钟端上桌的小炒便饭都毫无意见,耐心地抱着胳膊陪江声走过了一整条后街。
“其实我也不常来这儿,”江声清了清嗓子,委婉地侧过身子,避开身后烧烤摊旁路人嘴里的烟味,“那几次都是和班里人一起,盛情难却吧,我自己……不太吃得惯,也不喜欢。”
陈里予不确定他是不是有意的,但身高腿长的这么个人站在他面前,把不远处刺眼的灯光和油烟气挡了七七八八,一并隔开的还有行人的喧嚣——人群的声音,他避之不及的嘈杂议论,都变得模糊遥远,眼前只剩下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睛,和校服衣领上的蓝白短线。
这校服设计得真难看……他想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答了什么:“那你爱吃什么?”
时间不早了,还得绕路送他回家。江声也不是真的饿,闻言反倒松了口气:“什么都行,就是现在不饿,也吃不下——走吧,先回家,要真想谢谢我,以后就乖乖和我一块儿去食堂,怎么样?”
陈里予的眼神总是空空的,像灵魂出窍去了另一个世界,留下噩梦缠身的躯壳,然而或许是周遭烟火气息太过浓重,那些直白晃眼的红黄灯光裹着热气落在他身上,又短暂地将他带回到人间来,此时此刻,这个平平无奇的时空坐标下,他是活着的,活在啤酒瓶碰撞的声音里或是烧烤香料的味道里,眼睛里有碎而不灭的光。
江声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奇怪,不像是正常十七八岁青少年能对同为男生的同龄人说出来的——倒更像某种意味含混的邀约。
但话都说出来了,也没有撤回的机会,他只能不尴不尬地抓抓头发,解释的话语也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是那意思……你要不想去吃也没事儿,我帮你带,但现在也不早了,就……”
“行了,”陈里予终于不再直直看着他,垂下眼睫,似乎低头笑了一下,“知道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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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地多一个饭友,还送他到家门口,明明自己也不顺路,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有点儿荒谬。
陈里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遗传自他生母的苍白的皮肤,同样泛白的嘴唇,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眼眶却是红的,泛着并不正常的血丝,眼神怎么看怎么死气沉沉,像是某种湿冷而不会反光的沼泽。
不讨喜,他想,和那些阳光下长大的高中生毫无干系,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甚至不会做广播体操,也跑不动一圈四百米的跑道。
房门外隐约传来桌椅被拖动的声音,似乎是他的养父母回来了。陈里予愣了一下,从漫无目的的自我否定里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眉心,然后拿过一旁的剪刀,着手去做他起先想做的事——剪掉发尾一截漂了还来不及染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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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里予倒是按时来上学了,只是像换了个人,江声抬头看见他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发尾那一截“挂耳染”剪掉了,只剩下一头干净的黑发,衣服也换成了简单的浅色卫衣和长裤,少了些花里胡哨的饰品,换成了帆布书包,纸一般白而精巧的半张脸压在白色鸭舌帽下,帽檐上一截彩虹似的涂鸦,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乍一眼看去似乎全然融入了周遭白纸黑字的环境,但等对方真的走到他身边坐下来,用那双墨黑的眼睛扫他一眼,江声又不觉得他和别人一样了。
一身浅浅淡淡的白,柔软无害的模样,只是端坐在那里就像自带了一层高光,与慵困在早读离的背景色分隔开来。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江声总觉得陈里予今天的模样和他有点儿像,尤其是耳后那一小块毛茸茸的剃青,相似了八九成——不过在他头上是理发师的失误,换到陈里予头上,就成了艺术家精心雕琢的作品。
“现在要做什么?”作品的主人压低声音问他,“早读吗?我没有课本……”
其实还有两分钟才上课,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但江声还是凑过去,煞有介事地跟他说悄悄话:“英语早读,我的书给你,我看笔记就行。”
陈里予点点头,摘下鸭舌帽,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书——食指上一圈反光的金属戒指,是一只小小的、握着金色玫瑰的手。
上课铃声准时响起,陈里予翻开江声的课本,安静地低头看着——是篇关于友情的阅读材料,圈点出几个单词和短语,注着简单的中文翻译。
除了最后一段的几个词,只是用红笔圈出来,却没有注释,边上打了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