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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思明(1)(1 / 2)

 第一章盛思明:大道如青天

如意三十一年四月初七,盛思明在大兴东都第一次见到了白显。

那天东都城里风烟俱净,天空一蓝如洗。城里桃花开得正盛,满城都是缤纷。从城东的柳湖边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倚隐湖山山势而建的皇宫建筑群,忘忧宫。宫殿沿山而上,投映在碧青的湖水中,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湖边柳风拂面,温柔醉人。城中人都说,这真的是个吉日罢。

皇后邢如就在这吉日里嫁给了大兴皇帝。她从遥远的北方千里迢迢的赶来,做了大兴君主的皇后。那年,她二十二岁。按行程,新后会乘坐凤舟,由清莲运河入城,再经城东柳湖抵达忘忧宫。城中百姓可在船队经过柳湖时一睹皇后凤颜。

多年以后,仍有不少人记得当日的情景。隐湖山上,忘忧宫张灯结彩。数十条精美的船只无声的划开平静的湖面,稳当的行驶在湖的中心。船上不时飘来婚庆的鼓吹。那乐声因着遥远,掩盖了一贯俗气的热闹,若隐若现的传入人们耳中,竟似了仙乐飘渺。

最庞大,最华丽的那条船自然便是新后乘坐的凤舟了。虽然隔得遥远,人们仍看清了新后清秀美丽的容颜。邢如身着深青袆衣伫立船头,气度沉稳,举止雍容,不时微笑抬手,向岸边的人们挥手致意。她的一举一动,皆舒缓优雅,不断引起人们的赞叹。

盛思明的师父找到盛思明时,他正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盛思明手里拿着刚买的蒸饼,一边吃一边远远打量着湖中盛景。师父看着他怡然自乐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声小兔崽子,上前揪住他的耳朵开始往回走。

盛思明跟着师父进了东都两天,还没见识过京都繁华。听说今日皇帝大婚,自然不想错过,起了个大早到街上看热闹。不料瞧得正高兴时被师父打断,因此满腹牢骚。偏偏他耳朵被师父拿住,并不是适合斗嘴的姿势。走进了小巷,师父才放开了他的耳朵。盛思明一跃而起,大声嚷开了:“老头子我又没做错事,你干什么又揪我耳朵?!”

师父不说话,师徒俩人像斗鸡一样瞪着眼睛站在巷子中央对峙了一阵。最后师父低声骂了一句后说道:“早跟你说了你师弟会来。一天到晚在外面乱跑,你师弟来了找不着人怎么办?”

“咱们等了两天了,师弟的影子都没看到。老头子你耍我吧?”盛思明撇嘴道。

对于自己的师门,盛思明的确没抱太高的期望。他记得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尖嘴猴腮,面黄肌瘦,几缕山羊胡子稀稀拉拉的挂在脸上,一身袍子脏得看不出颜色,怎么看怎么落魄。这个算命先生说愿意免费为村里人看相。他爹娘见有便宜可占,也把他送去看相。那算命先生看了他的面相,说他命里有贵人,大富大贵,还说他根骨清奇,资质不错,愿意收他做弟子。家里穷,一堆孩子本不易养活,于是高高兴兴把小儿子送给了算命先生。盛思明就这样莫然其妙的成了算命先生盛德福的弟子,随师父走南闯北。

盛思明做为徒弟的任务很简单。他经常扮成路人混在人群里替师父招揽生意。师父摆摊时,他会在人群里出言挑衅,做出不信的样子。师父会不慌不忙的提出替他算一卦,并且赌咒说不准不要钱。这时往往会吸引街上不少人围观。师父便装模作样的为他算上一卦。算完后,盛思明自然要故作惊讶,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的直呼神算。人们啧啧称奇之余,不免也想让神算卜上一卦。盛思明长得朴实,容易给人憨厚的感觉。老实人说的话都比较可信,所以师徒俩人的生意一向还算不错。

要学算卦须得识文断字,盛思明却看到书本就头晕,跟着师父学了这许多年,还是连自己名字也写不对。师父对此痛心疾首,常常说他师弟收了个弟子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渊博,自己的徒弟怎么就这么不求上进呢?盛思明对此不以为然,他师叔的弟子再聪明顶多也就一江湖术士,能比他强多少?所以当师父说要带他来东都见师弟时,他表现得并不热情。

“我耍你?!你师弟今天一早就打发人送信来,现在人已经到了,快跟我回去!”师父揪着他衣领往回走。

“不过就是个江湖骗子,有什么了不起。”盛思明对师父的兴奋不以为然。他是大师兄!哪有师兄赶着给师弟献殷勤的?

师父听了,在他脑门上一个劲的打凿栗:“臭小子,别狗眼看人低!你这个师弟跟你那是天上地下,别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这小子呆头愣脑,偏又四肢发达,准有惹祸上身的一天。我想来想去,觉得他或能看在同门的份上罩你一罩,这才低声下气求人。你别不知道好歹!今天给我小心着点说话,别在你师弟面前给我丢脸!”

盛思明抱着脑袋道:“知道了知道了,老头子别敲那么使劲,会痛啊。”

师父盛德福虽以卜卦为生,一身功夫却着实了得。师徒俩吵架时,师父抓起他的衣领,一把就把他丢到房顶上去了。盛思明学不会算卦看相,师父教他武艺,倒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事。他在师父的*教下勤练武艺,终于在二十岁上,师父宣布他艺成,可以出师行走江湖了。他出师那天晚上,师父喝得醉薰薰的,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到江湖上闯荡去吧!

师父闲下来时常给他描绘那个传奇的江湖世界。江湖是个什么样子,盛思明初步有个概念。不过盛思明出师四五年,从来没见过师父口中那个惊心动魄的江湖。这世界上毕竟还有比闯荡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生计。师父花钱向来没个准数,他离开时给他的盘缠少得可怜。在盛思明看来,他的当务之急不是去见世面,而是挣钱谋生。为了糊口,他做过不少工作,当过佣兵,下过苦力,还涮过马桶。三个月前他与师父偶遇,师父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得意弟子居然没有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而是在酒楼洗盘子。那天晚上师父自然又痛心疾首了一番,大骂他没出息。师父为了徒弟前途着想,当机立断,决定带这个傻弟子到东都来投靠那个神通广大的师侄。

师弟白显的样子与盛思明的想象大相径庭。在他心目中,白显应该和师父差不多的模样:一样扛着算命的招牌,一样面黄肌瘦,一样尖嘴猴腮,只不过略年轻些。所以当他看清白显的外貌时不由惊奇的咦了一声,这师弟确实不同凡响。白显大约二十二、三的年纪,中等个子,面目清秀,只是脸色有点苍白。他穿了一袭质地、式样都很普通的白袍,却在下摆处缀了一尾素竹,顿显风骨。单论容貌他并不十分出众。以男子而言,他显得过于纤弱秀气。然那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飞扬意气,让人印象深刻。在这世上能找出千百个比他俊秀的人,却很难找到比他更优雅出尘的人。看见白显,盛思明忽然觉得师父说得没错。这个师弟和他真的是天上地下。

盛思明师徒住的客栈门前停了一辆素净普通的马车。白显安静立于一旁,客气的向盛德福问好。师父殷勤的答礼,又向他介绍盛思明。他听见盛思明的名字时转头仔细看了他们师徒二人一眼。盛德福在白显的注视下坦然自若,盛思明的脸却因自卑而有些发烫,所幸他皮肤黑,脸红也看不大出来。白显未多说什么,简短道了声“久仰”。他说着一口纯正典雅的东都口音,声音略微低沉,却是悦耳柔和,让人听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贴。

寒暄两句后他随师徒二人进了客栈。盛思明师徒住的这间客栈价钱便宜,档次自然也不高。客栈里人声嘈杂,横七竖八的挤着桌椅,地板上到处沾着粘人的油迹,黑糊糊的散发着可疑的气味。白显立在阴暗的厅堂里,象是鹤立鸡群,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白显对和他身份不和谐的景象恍若未觉,若无其事的与他们师徒坐下,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店里小二从有点发黄的白瓷茶壶里倒出的茶水。

白显这种从容却又不委屈自己的风度让盛思明对他印象大好。他拍拍白显的肩膀,亲热的说道:“难怪师父总夸你能干。就凭师弟你这身行头,找你算卦的就不会少!”

白显似乎不喜欢和人有身体接触,很自然的微微侧了下身子,与盛思明拉开一点距离后方才浅笑道:“师兄说笑了,小弟并不会算卦。”

“这样啊,”盛思明有点意外,继续恭维,“那师弟武功一定不错。”

白显仍然很客气很温和的笑着回答:“惭愧,小弟自幼体弱,不曾习武。”

盛思明连续两次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有点气恼的瞪了眼盛德福:这死老头,居然什么也不跟他说,害得他以为这师弟跟他们一样,都是街头摆摊算卦的。

他方欲说话,却听师父乐呵呵道:“我这傻徒弟没见过世面,让师侄见笑了。只望师侄对他多加提携。这小子若能有师侄一两分出息,我就放心了。”

白显连忙低头答说“不敢”。

盛思明有心转移话题,便问:“不知师弟做的是哪一行?”

“小弟不过混迹商场,糊口耳。”白显淡然一笑。

盛思明暗自点头,难怪这位师弟如此体面,原来是经商有成。

三人闲话了一阵,白显方道:“小侄尚有些俗务在身,不便久留……”

“知道你忙,我不留你。”师父满脸堆笑。

白显闻言,遂起身道:“如此小侄便告辞了。师伯、师兄难得来一次,二位如不嫌弃,不妨到寒舍小住,也好让小侄略尽地主之谊。”

白显的住处当然比这客栈好上百倍。盛德福心里一百个赞叹,多好的孩子啊,明明是卖他们人情,还说得这样委婉,充分照顾他们的自尊心。他挥挥手道:“我无拘无束惯了,去那些地方反不舒坦。倒是你师兄很该跟你去见识见识。你这孩子做事妥当,谅他在你这也闯不出什么祸来。”

这倒是真话。白显那里虽然环境优美,却总让他觉得束手束脚,倒是这市井生活合他胃口。白显略知这位师伯的脾性,当下并无异议,吩咐盛思明收拾了东西与他一同离去。

盛思明上楼收拾东西时,师父忽然跟了上来,有些兴奋的捅捅盛思明:“小子,你觉得这师弟怎么样?”

“挺好啊,比你这臭老头有礼貌多了。”

“看起来你这师弟对师门还存着几分香火之情。这对你是件好事。你跟着你师弟去,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你的终身在此一举,知道么?”

盛思明莫名其妙:“什么机会?什么终身?”

师父笑笑,转而问道:“对了,我上次给你那块玉还在吗?”

盛思明想了一会儿,方才记起五年前自己离开时师父是给过一块双鱼形的玉佩。那是他从师父那里得到的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他老实道:“我当掉了。”

师父听了登时大怒,一把揪住盛思明衣襟,对着他的头就是一阵暴打:“你说什么?!你这败家子,怎么可以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当掉?!”

“我缺钱,只能当那玩意。”盛思明挡开师父的拳脚,大声申辩道。

“你……”师父气得手发抖,“你当了多少?”

“不少,十贯钱。”

师父掐住盛思明脖子吼道:“十贯?才十贯?!你知不知道那块玉,那块玉……嘿,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傻徒弟?!早知道我拿去换酒喝也不给你!”

那块玉说不定够自己喝上半辈子了,真是越想越心痛啊。

“去去去,老头子真小气。既然给了我,怎么处理是我的自由,关你屁事。”

“什么叫关我屁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怎么说话的!师父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我容易么我?!懂不懂尊师重道啊?!那块玉,那块玉……很值钱啊!”师父再一次痛心疾首。直到盛思明随白显上车离开,师父都还捂着心口念念叨叨。

白显向师伯欠了欠身,算是尽了礼数。盛思明则抓住师父双肩使劲摇晃:“老头子,我要走了,你没别的话要说了么?”

“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白显居所在柳湖东的归义坊。宅子不大,却是湖边难得的闹中求静之所。宅子周围一片青松葱笼,将柳湖的热闹隔离开来。一色的黑瓦白墙,掩映在绿树之中,另有一番清新味道。黑漆大门上悬一匾,有人用白漆在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淋漓大字:意柳小筑。可惜,盛思明只认得中间一个“小”字,无所领略这字里行间的无穷妙处。

门一开,一个黑影飞速在盛思明面前闪过,吓了他一大跳。一个十六、七岁,娇俏可人的圆脸小姑娘随即追了出来:“这小东西,又乱跑!”

盛思明定睛一看,方才掠过的是一只胖乎乎的白色小猫。此时,小猫已经亲昵的靠着白显脚边撒起娇来。白显微微一笑,弯腰抱起它,交给了那丫头。小丫头轻轻拍打着小猫的头,面上却是喜笑颜开:“又到厨房里偷嘴,真是个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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