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冲到门口的时候,詹姆士牧师苍老的身躯正慢慢走过阴暗的长廊。那披着玄色长袍的身躯高大而瘦削,此时看上去,却说不出的渺小。彼得的心头,突然涌起了一阵酸楚。
他小时候,一直以为詹姆士牧师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虽然他的个子已经比詹姆士牧师更高,手臂上也有了健壮的肌肉。虽然詹姆士牧师的背越来越弯,走路也越来越慢。但是似乎直到这一刻,彼得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詹姆士牧师已经老了。不论他年轻的时候有多么的勇敢,多么的强壮,多么的伟大。但是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垂暮的老人而已。一直以来,詹姆士牧师都庇护着他,庇护着彼得和孤儿院里其他十几个孩子。可是,彼得看着詹姆士牧师颤抖的脚步,却第一次涌起这样一个念头:这样一个身上担着重担的老人,倔强地挺着已经日益衰弱的腰板——谁来保护他?
彼得快步向前,追到了詹姆士牧师的身后。詹姆士牧师站住,回过头看到了身后的彼得。他立刻又回过头去,所以彼得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潮湿。詹姆士牧师轻声说:“你跟我来。”
彼得跟在牧师身后,慢慢地走,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步伐快过老人颤抖的脚步。
詹姆士牧师把彼得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詹姆士牧师的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和一张小小的书桌。小小的书桌上,叠着两本书,和一根快要燃尽的白蜡烛。
詹姆士牧师示意彼得坐在他的床上。彼得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詹姆士牧师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背对着彼得,慢慢地说:“彼得,你现在多大了?”
“20周岁半。”彼得老实回答。
“我们孤儿院的孩子,20周岁的时候都会离开孤儿院,自力更生。你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赶你走吗?”
“您说过,是因为我太软弱了,不适合外面弱肉强食的生活。”
詹姆士牧师转过身,盯着彼得的眼睛说:“那你准备一辈子软弱下去吗?”
彼得站了起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收拾行装。即使您说我软弱,但是我离开这里的勇气总是有的。而且请您放心,我会在外面好好的生活。”
说着,他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虽然彼得紧紧咬着牙,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掉在了地上。
詹姆士牧师也站起来,一脸严峻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如此软弱?”
彼得看着詹姆士牧师的脸,摇摇头。
“因为你这个傻瓜,什么都相信着你的神,依靠着你的神!你从来就不肯靠自己努力去争取点什么!”
彼得一脸茫然地望着詹姆士牧师,说:“信神难道不对吗?我们每周聚在教堂,不就是为了敬拜神,赞美神吗?”
詹姆士冷笑了几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
“我第一次听说这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哈。”詹姆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神?神!哈哈哈,神……”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相信神的存在?多么可笑啊!多么可笑啊!”
“神要是存在,这个世界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神要是存在,为什么没有人拯救我们?谁来拯救我们……”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詹姆士牧师的笑已经变成了抽泣。
神到底存在吗?谁也不知道。我们的那个神啊,他在天上透过那个小小的孔,窥视着他的子民——窥视着他的子民在战火和饥饿中挣扎和哭泣;窥视着他的子民为了孩子的死去而绝望的空洞眼神;窥视着他的子民在饥饿中失去理智,弱肉强食。那神,窥视着被他抛弃的子民们。他的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到底是那神圣的悲悯,还是一抹冷笑?
今天,他最忠实的子民终于也抛弃了他,抛弃了对他的期盼和忠诚,也抛弃了自己唯一的希望。
“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的神?”彼得吃惊地望着抽泣着的詹姆士牧师。他还太年轻,还无法体会垂暮的老人,那泪的绝望。
“为什么不能说?是我把神之道教给你们的。我今天告诉你,这个神只是我的一个玩笑。我骗你们说世界上有个神,其实也骗了自己!没有人会来拯救你,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残酷世界,要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只是自己而已!”
“不是的……求求你告诉我不是的。”彼得的眼神由惊愕变成了哀求。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神是不存在的!”詹姆士牧师摇着头,又转过了身去。
彼得跪在了地上,他无法忍受这种冲击。如果神不存在,那么这二十年来,他的精神寄托算什么?他早晚是在对谁祷告?他在期盼着谁的拯救?他在请求着谁的原谅?
眼泪流了干,干了又流。在这个笑话一样的现实面前,眼泪也像一个玩笑。<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