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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多得(2 / 2)

这个话题两人没有继续下去。

两三天之后普里查德晚上放假,他也正好没有安排,在俱乐部一个人用晚餐。一个小听差过来说哈伦杰的公寓打来电话,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带钥匙,想问他是否需要让人乘出租车送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的确如此。他不知怎么换上这身蓝色哔叽西服的时候忘记把钥匙放进去了。他本来晚上是想打桥牌的,但今天俱乐部里冷清,大概凑不起好的牌局;他想起有部电影一直听人谈起,正好去看一看,所以他回话,半个小时之后会自己回家取钥匙。

按了门铃之后,开门的是普里查德,手里拿着他的钥匙。

“你怎么在家里,普里查德?”他问。“今天你不是放假吗?”

“是的,先生。但我不太想出门,所以我跟洁迪夫人说她可以出去放松一下。”

“有机会的时候你还是应该出去逛逛,”他说,和往常一样替他人着想,“一直关在家里对你不好。”

“我时不时会出去办事的,但我已经有一个月晚上没出去了。”

“这是为什么?”

“唔,自己一个人出去有点凄凉,而且目前也没有什么人是我特别想跟他出去的。”

“你偶尔也应该有点娱乐活动。对你有好处。”

“我大概也没有这个习惯了吧。”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正好要去看电影,你愿意陪我同去吗?”

他只是一时之间出于善意发出了邀请,但话刚出口他就有些后悔。

“好啊,先生,我很愿意。”普里查德说。

“那赶紧吧,把帽子戴上。”

“我立刻就好。”

普里查德走开之后,他走到客厅里点了一根香烟。对自己的这一举动他既觉得有些好玩,也很满意:一点也不费什么力气,却能让别人高兴,何乐不为。普里查德倒是很符合她的个性,既不惊讶,也没有犹豫,只让他等了五分钟,回来的时候哈伦杰注意到她换了裙子。她的这身蓝色的连衣裙哈伦杰猜大概是人造丝绸,一顶黑色的小帽子上别着一个蓝色的饰针,脖子上还挂了一条银狐毛皮。看到她穿得既不寒碜,又没有过于张扬,哈伦杰微微松了口气。见到他们的人应该都猜不出,这是内政部一个显赫的官员带着自己的女仆去看电影。

“很抱歉让您等了,先生。”

“完全没有关系。”他亲切地答道。

他帮普里查德开门,后者就先行一步走了出去。他记起路易十四和他侍臣那件流传甚广的趣事[6],暗暗赞赏普里查德的果断。他们要去的电影院并不远,两人步行前往。他谈了天气,谈了道路的状况,谈了阿道夫·希特勒。普里查德接的话都很得体。他们到的时候《米老鼠》刚好开始,这让他们放松了不少。四年来理查德·哈伦杰甚至没有见过普里查德的微笑,现在听她发出一阵阵开怀的笑声让他也心情大快。他为她的高兴而高兴。然后就到了观众买票真正要看的正片。电影很好看,两人都看得屏息凝神。哈伦杰拿出烟盒的时候,下意识地递到了普里查德的面前。

“谢谢你,先生。”她说道,取了一支烟。

他替她点了烟。普里查德的目光一直落在屏幕上,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电影结束,他们随着人流到了大街上,朝公寓走去。夜空中都是星光。

“电影还可以吗?”他问。

“好极了,先生。今天实在看得尽兴。”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说起来,今天你用过晚饭吗?”

“没有,先生,还没来得及。”

“那你饿坏了吧?”

“到家之后我可以吃一点面包和芝士,我还可以给自己做一杯可可。”

“听上去太悲惨了。”空气中有种欢乐的气氛,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都按捺不住心里的平和、欣喜。一不做,二不休,普里查德这样想道。“这样吧,你愿不愿意陪我到什么地方用一点晚餐?”

“您说吧,先生。”

“那走吧。”

他喊了一辆出租车。这时候他不但善心大发,而且也特别赞赏自己此刻的情怀。他让司机开到牛津街的一家餐馆,那里不但气氛比较欢快,哈伦杰也很确定绝不可能碰到认识的人。那里还有乐队,大家会跳舞;普里查德一定会开心的。坐下之后一个服务生过来了。

“到了晚上他们这里有套餐,”他说道,觉得普里查德应该会喜欢,“我提议我们就选择套餐。你要喝什么呢?一点点白葡萄酒?”

“我现在倒是最好能喝上一杯姜啤。”她说。

理查德·哈伦杰给自己点的是威士忌苏打。看普里查德吃得津津有味,哈伦杰虽然不饿,但为了不让对方尴尬也吃了一些。因为刚刚看了部电影,所以也不缺话聊。他们那天晚上说得没错,普里查德的确长得一点不难看,即便此时被谁看到他也不会介意的。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带着无可比拟的普里查德去看了电影,然后再吃了晚餐,不也是一段佳话。普里查德看着那些跳舞的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你喜欢跳舞吗?”他问。

“年轻的时候我舞技好得很。可结婚之后就不怎么跳了。我丈夫比我矮一点点,我就觉得在舞池里男士总得高一些才好看,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可能马上我就会老得不适合跳舞了吧。”

理查德肯定比他的女仆要高,要跳起舞来不会不好看。他喜欢跳舞,舞技也不差,但还是犹豫,他不知道请普里查德跳舞会不会让她尴尬。可能还是适可而止的好。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过的是那么乏味的人生。而且她那么练达,要是觉得两人不该跳舞,肯定能找到一个得体的理由。

“你愿意舞上一曲吗,普里查德?”乐队又开始奏乐时他问道。

“我可是生疏得很了,先生。”

“那有什么关系?”

“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她从容地说着,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她其实完全没有害羞,只是有些怕跟不上哈伦杰先生的舞步。等到了舞池里,哈伦杰发现她跳得非常好。

“嗨,普里查德,你哪里看得出一点点生疏啊。”他说。

“我似乎慢慢都记起来了。”

虽然普里查德身材高大,但脚步轻盈,而且天生有节奏感;作为舞伴让人非常愉快。墙上全是镜子,他扫了一眼,忍不住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看上去很和谐。他们的眼神在镜子里交汇了;他在想是不是普里查德心里也闪过一样的念头。他们又跳了两支舞,理查德·哈伦杰提出时间差不多了。他买了单,两人走出了餐厅;他注意到普里查德穿过人群时半点也看不出有任何不自在。上了出租车之后,十分钟就到家了。

“我从后门进去,先生。”普里查德说。

“没有必要,跟我一起乘电梯就好了。”

他让普里查德挽住自己的手臂,朝夜间值班的门房冷冷扫了一眼,意思是虽然时候不早了,但自己和女仆一起回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上楼之后他取出碰簧锁钥匙,两人进了门。

“好了,晚安了,先生,”她说,“非常感谢。今天晚上的确很尽兴。”

“应该谢的人是你,普里查德,否则的话我今天晚上一个人会很无聊。希望你这回出门是开心的。”

“我很开心,先生。我无法向您表达我有多开心。”

今天晚上是成功的。理查德·哈伦杰对自己很满意,这真是一次温厚的举动,而且能让另一个人觉得如此快乐,自己心里也特别舒畅。哈伦杰因为自己的善意而觉得暖融融的,对整个人类都充满了爱。

“晚安,普里查德。”他说,而且因为心情和状态都太好了,他挽住了普里查德的腰,吻了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柔软,先是在他嘴唇上流连了片刻,然后也主动亲吻了他。这是一个健康的风华正茂的女子,她热情的拥抱很温暖,很舒服,于是哈伦杰也抱得更紧了一些。普里查德把手臂揽在他的脖子上。

一般来说,他都要等普里查德把他的信件拿进来才会醒,而这一天他七点半就醒了过来。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不明所以。他习惯垫两个枕头,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脑袋下面只有一个。突然他想起来了,惊恐地看了一圈。另外一个枕头就在旁边。感谢上帝那个枕头上没有一个睡梦中的脸,但很明显,刚才那上面是有的。他的心往下一沉,直冒冷汗。

“我的天呐,我真是太傻了!”他喊了出来。

他怎么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是中了什么邪?他是最不会和下人胡闹的那种人。多么可耻啊!想想他的岁数,想想他的地位。他没有听到普里查德悄悄离开的声音,一定是睡得很沉。他甚至也没有那么喜欢她;普里查德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且,就像那天他自己也说过,他觉得普里查德很无趣。即使到了此时,他也只知道她姓普里查德,从来没问过她的教名是什么。真是一塌糊涂!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已经别无选择,很显然不可能继续留用她。可这件事虽说普里查德也有不对,但他自己总归难辞其咎,就此辞退她似乎太说不过去了。因为一个小时的糊涂,就丢掉了古往今来最完美的客厅侍女,太蠢了!

“我就是太好心了,妈的。”他苦涩地嘟囔了一句。

他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那样打理他的衣服,擦拭他的银器了。她记得他所有朋友的电话号码,也懂红酒。但毫无疑问她是没法留下来的。她自己肯定也知道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便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会送她一份贵重的礼物,写一封极尽夸赞之词的介绍信。她应该随时可能会进来了。她会不会举止轻佻,过分亲昵?或许她都不愿意再把他的信件送进来了。要是等会儿他摇铃的时候,进来的是洁迪太太,告诉他:普里查德还没有起来,先生,因为昨晚的事她今天要睡个懒觉。那得多可怕啊。

“我怎么会这么蠢!我怎么会是这么个无赖!”

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他担心得整个人觉得不舒服。

“进来。”

此时的理查德·哈伦杰真是个不幸的人。

整点的钟声响起,普里查德进来了,身上的印花布裙就是她平日里早上一直会穿的。

“先生,早上好。”她说。

“早上好。”

她拉开窗帘,把信和报纸交给哈伦杰。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跟以往全没什么两样。她的动作也利落、仔细,一如往常。哈伦杰看她的时候,她既没有躲避,也没有故意要和他对视。

“您今天穿那身灰色西服吗,先生?裁缝铺昨天送回来了。”

“好的。”

他假装在读信,但偷偷抬眼一直在观察普里查德。她背对着他。她把他的马甲和衬裤叠好放在椅子上。她把他衬衫上的饰钮取出来,又给一件干净的衬衫扣上饰钮。她拿出一双干净的袜子,放在椅子上,把配套的吊袜带放在旁边。然后她把那身灰色的西服拿了过来,把背带扣好在裤腰的扣子上。她打开衣橱,想了片刻之后选了一条适合的领带。她把前一天的西服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提起了哈伦杰的皮鞋。

“先生,您是现在用早餐呢,还是先洗澡?”

“我现在就吃早餐。”他说。

“没问题,先生。”

她走出了房间,脚步还是那么舒缓、安静,一点慌乱也没有。她的脸上也是往日的那副严肃、恭谨、空荡荡的样子。昨晚发生的事说不定是做梦。看普里查德的一举一动,似乎她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他长舒了一口气。没事的。她不用走了,她不用走了。普里查德是完美的客厅侍女。他明白从今往后,普里查德不管言语还是动作,都不会丝毫暗示他们之间除了主仆关系,还有别的一些什么。理查德·哈伦杰又幸福起来了。

[1]首次发表于1934年,收录于1940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换汤不换药》(TheMixtureAsBefore)。

[2]指《圣经·传道书》,一般认为是由所罗门作于公元前十世纪左右。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是“日光之下一切皆虚空,皆捕风”。

[3]沃尔特·佩特(WalterPater)的名句,出自《文艺复兴研究》(TheRenaissance:StudiesinArtandPoetry)的《结语》。

[4]Whitehall,伦敦街道名,连接议会大厦和唐宁街,是一些英国政府机关的所在地。前文圣约翰伍德(StJohn’sWood)是伦敦西北部住宅区,距离白厅大约十分钟车程。

[5]英文习语,形容对于自己方才的作为十分自豪。

[6]指路易十四参加典礼前召唤某侍臣,正欲动身时侍臣恰好赶到,国王说:你让我将将躲过了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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