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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脚印(1 / 2)

 FootprintsintheJungle[1]

在马来亚没有比丹那美拉[2]更迷人的地方了。它靠着海,沙滩边缘是一带木麻黄树。政府依旧在荷兰人统治时建的市政厅办公,山上有灰色的堡垒遗迹,葡萄牙人曾以此对抗不服管制的土著。丹那美拉有悠久的历史,中国商人迷宫般的宅院依海而建,等到傍晚暑气退去,他们就可坐在凉亭中享受海风;这样的家庭可能已经在这里住了三百年。很多人已经忘了自己的母语,互相用马来语和洋泾浜的英文交流。在马来联邦[3],仅剩的记忆也大致随着刚刚故世的父辈湮灭了,活着的人只能依赖想象。

丹那美拉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中东[4]最繁忙的商埠,港口里千樯林立,那些快速帆船、中国式帆船依然会在通往中国的航线上乘风破浪。不过现在这个商埠已经死寂。它和所有曾经荣光的地方一样,留存着哀伤和浪漫的气息,活在业已消散的繁华记忆中。这是个倦意沉沉的小城,外人至此,渐渐褪去了本身带着的活力,不知不觉间会坠入当地人悠闲、慵懒的生活中去。几次橡胶业的蓬勃没有引发多少繁荣,反而它们的瓦解加速了小城的衰落。

欧洲人的区域非常安静。这里简洁、整齐、干净,来此定居的白人可能是政府职员或者公司的代理人,他们宽敞舒适的木屋掩映在高大的肉桂树下,都建在一个巨大的运动场周围。这个运动场不但面积广阔,而且草地被精心打理,绿得就像大教堂的院子。事实上,丹那美拉的这个角落的确静得隔绝尘嚣,像是到了坎特伯雷大教堂周围。

俱乐部面朝大海,是幢宽敞而破败的建筑,有种被人废弃的气息,进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不速之客。它让你感觉这里其实已经停业了,为了改建或修缮,而你只是趁门没有关,鲁莽地进了一个不该进的地方。早上这里会有几个来办事的种植园主,喝上一杯甜味杜松子混调酒,再赶回园子去。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可以看到一两位女士在悄悄翻阅过期的《伦敦新闻画报》。夜幕降临,几个男人踱着步走进来,在台球室里找地方坐下,喝着苏卡斯酒[5]看别人打球。不过到了周三会热闹一些,楼上的大厅里会放起留声机,周围乡村的人都会来跳舞。有时候会有不下十二对舞伴,甚至可能凑起两桌桥牌。

就是在这样的周三我认识了卡特莱特夫妇。当时我住在一个叫盖兹的人家里,他是当地的警察局长。盖兹那天走进台球室,问我是否愿意凑一桌桥牌。卡特莱特夫妇是种植园主,周三会来丹那美拉是想让他们的女儿能难得高兴高兴。盖兹说,他们夫妇人都很好,低调、话不多,也很会打桥牌。我跟着盖兹进了牌室,见到了卡特莱特夫妇。他们已经坐好在牌桌边,卡特莱特太太在洗牌。看她老练的手法,我对这场牌局也颇为期待。她双手分别拿了一摞牌,灵巧地将牌角对插起来,一磕之后用一个干净而放松的手势将两摞牌洗在了一起。

这洗牌的技术已经接近戏法。喜欢打牌的人都知道没有持之以恒的练习是做不到这样完美的。我基本可以断定,能这样洗牌的人一定对打牌本身就极为热爱。

“你是否介意我和我丈夫搭档?”卡特莱特夫人问道。“否则我们一方赢了另一方的钱也没什么意思。”

“当然不介意。”

切牌之后我和盖兹坐下了。

卡特莱特夫人抽到了一张A,一边利落地发牌,一边跟盖兹聊着地方上的事情。不过我也意识到她在打量我。她看上去很精明,但也毫无恶意。

她大概五十多岁(不过在东方大家老得快,所以也不大说得准),头发扎得有些乱,总有一缕会从额前落下来,于是她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不耐烦地往后撩那缕头发。你会疑惑为什么她不用一两个发卡,可以省去多少麻烦。她的蓝眼睛很大,但是颜色黯淡,透露着疲惫;脸色灰黄,而且都是皱纹;她脸上总像是有种尖刻的讽刺意味,虽然这种讽刺并非存心伤害谁;我后来发现这种表情主要是因为她嘴的样子。你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很清楚自己的想法,而且不怕直抒己见。她打牌喜欢聊天(有些人对此深恶痛绝,但我倒不怎么介意,因为我想不出为什么大家在牌桌上要装得像是在追思会上一样),并且很快表现出有戏谑牌友的天赋。她的话的确犀利刻薄,但听着有趣,只有傻子才会觉得被冒犯。要是她哪句讽刺的话略显过头,你要调动自己全心的善意才会觉得它好玩,但你同时意识到,卡特莱特夫人也不会介意别人这样说她。要是你难得凭运气讲出一句高明的反驳,把讥诮之意全转回到她头上,那张薄唇大嘴会不露感情地笑笑,但眼睛却亮了起来。

我觉得她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我喜欢她的坦率、她的机敏反应,和她的其貌不扬。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在意自己外表的女子。不仅仅是头发凌乱,她全身上下都是不修边幅的。虽然穿着高领的丝绸长裙,但她为了凉快解开了最上面的几个扣子,露出了消瘦、干瘪的脖子。裙子上也不干净;因为她抽烟无数,所以盖得自己满身的烟灰。她有次跟人说话稍稍站起来了一会儿,我就看到蓝色的裙子不仅需要好好刷一下,而且裙摆处都已经破损了,底下那双平跟靴子也很厚实。但这些都不要紧,因为认识她之后,这些打扮一点也不突兀。

和她打牌也很愉快。她出牌迅速,从不犹豫,不仅懂牌,而且牌风潇洒。盖兹的打法她自然清楚,可跟我是初次交手,她也很快吃准了我的牌路。她和她丈夫之间的配合叫人不得不佩服;他是个稳当但谨慎的牌手,但卡特莱特夫人对丈夫非常了解,所以能打出一些大胆却又笃定,精彩却又安全的牌来。盖兹打牌建立在一种愚蠢的乐观上,那就是他期待着对手抓不住他的昏招。我们两人自然不是对手。输了一盘又一盘之后,我和盖兹也无奈地只能微笑,装出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也弄不懂今天的牌是怎么回事,”到最后盖兹哀叹道,“就算所有牌都到了我们手上还是输。”

“那肯定跟你们怎么打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啦,”卡特莱特夫人回应道,一双蓝眼睛正对着盖兹,“简单得很,一定都是运气不好。不过呢,要是刚才你没把红心和方片弄混,应该还能救得回来。”

盖兹开始长篇大论,解释这个让我们付出惨重代价的不幸事件是如何发生的,不过卡特莱特夫人早已娴熟地把牌铺成一个大圆圈,等我们切牌。卡特莱特先生看了眼时间。

“亲爱的,这局之后不能再打了。”他说。

“不能了吗?”她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喊住了一个正从牌室里穿过的年轻人,跟他说:“哦,布伦先生,要是你上楼的话,告诉奥利芙我们还有几分钟就走了。”然后她转过来对我说:“我们回种植园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可怜的西奥明天天一亮就得起来。”

“我们反正一个星期也就来一次,”卡特莱特先生说,“只有周三奥利芙才有机会无拘无束地高兴一回。”

卡特莱特先生在我看起来岁数不小了,神色疲惫。他中等身高,秃顶,脑门油光光的,灰白的短胡须,戴一副金框眼镜。身上是白色的帆布西服,配一根黑白相间的领带。他的穿戴都很整洁,相比于邋遢的妻子,显然他对自己的仪表要用心得多。他不太说话,但喜欢自己妻子尖刻的幽默感,有的回应还颇为巧妙。这对夫妻很明显又是好朋友,他们几乎都快过了中年,一定共同生活了很久,还能有如此坚实和宽厚的情谊,看在眼里确实让人愉快。

这一盘只要两局就能打完,我们刚点了最后一轮红杜松子酒,奥利芙下来了。

“真要现在就走了吗,老妈?”她问道。

卡特莱特夫人用宠爱的目光看着女儿。

“是啊,亲爱的。已经快八点半了。等到我们吃上晚饭可能要十点之后了。”

“让晚饭见鬼去。”奥利芙活泼地说道。

“我们走之前让她再去跳支舞吧。”卡特莱特先生建议道。

“一支都不行。必须让你晚上好好休息。”

卡特莱特先生微笑地看着奥利芙。

“要是你母亲定下了主意,亲爱的,我们最好还是投降,不要抵抗了。”

“我母亲可是一位坚定的女人。”奥利芙说着,疼爱地抚了抚母亲满是皱纹的脸颊。

卡特莱特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亲了一下。

奥利芙并不算漂亮,但长得极为温柔可人。我猜她不过十九、二十岁,依然还有那个年纪胖乎乎的样子,到时会瘦下来,就会更好看了。母亲的长相有性格是因为那股坚定,她并没有;她更像父亲,黑色的眼睛,略带些鹰钩鼻,还有那副老好人的气质。很明显她身体很好,脸色红润,眼睛也明亮,她的这份活力父亲早就丢失了。她似乎是一个最常见到的英国姑娘,兴致很高,总想着做些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脾气也非常好。

和他们分开之后,盖兹和我准备散步回他的家。

“你觉得卡特莱特一家如何?”他问我。

“我喜欢他们。在这样的地方,他们一定很受欢迎。”

“我只希望他们能来得更勤些,这一家人的生活太平静了。”

“对于那姑娘来说一定很无趣,她的父母有彼此陪伴似乎已经满足了。”

“是啊,他们很美满。”

“奥利芙完全跟她父亲是一个模子刻的,你不觉得吗?”

盖兹扫了我一眼。

“卡特莱特不是她的父亲。卡特莱特夫人嫁给他的时候是个寡妇。奥利芙是她父亲死后四个月出生的。”

“啊!”

我发出的这一声里,已经把我能放进去的惊讶、兴趣和好奇全都放进去了。但盖兹没有接话,余下的路我们是沉默着走完的。仆人等在门口,进屋之后我们又喝了杯苦金酒[6],然后坐下吃晚餐。

一开始盖兹很愿意聊天。因为橡胶产量被限制,走私犯活跃起来,他工作的一部分就是用智谋不让他们得逞。那一天他抓到了两艘中国式帆船,志得意满地搓着手。仓库里塞满了缴获来的橡胶,到时会很庄严地焚毁。不过他很快陷入到沉默中,晚餐吃完的时候已经一言不发。仆人把咖啡和白兰地端了进来,我们点上了方头雪茄烟。盖兹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看看他的白兰地。仆人们都出去了,屋里只剩我们两个。

“我认识卡特莱特夫人超过二十年了,”他缓缓地说,“当年她长得可一点不丑。邋遢是有些邋遢,但这一点年轻的时候似乎没那么要紧,甚至还很有魅力。她嫁给了一个叫布朗森的男人。雷吉·布朗森。他是个种植园主,园子在塞兰坦;我当时被派在阿罗利匹斯,那个地方当时人比现在少得多,整个小镇可能连二十个英国人没有,但有个小俱乐部倒很有意思,我们那时玩得都非常高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布朗森夫人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那时候没有汽车,她和她丈夫都是骑自行车来的。当然那时候她不像现在看上去那么坚韧了,要瘦得多,面色很好,眼睛很美——你知道吗,那时她眼睛是蓝色的——而且有茂密的深色头发。要是她仔细收拾一下的话,大概是个绝色美人。不过就算那样她也是当地最好看的女子了。”

我试图从卡特莱特夫人——也就是那时的布朗森夫人——现在的样子,再配上盖兹不很生动的描述,在头脑中勾勒出她当时的模样。透过牌桌边那个结实的女子,那丰满的身材和不太灵活的坐姿,我试图想象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孩子,走路轻盈,举头投足都优雅、轻松。她的下颚现在露出了棱角,鼻子也嫌硬气,但年轻时的圆润应该把这些缺陷都裹起来了:她当年白里透粉的皮肤,茂密的棕色头发草率地凌乱着,一定迷人极了。那时候她大概穿一条束腰的长裙,戴阔边花式女帽。或许当时在马来亚,女士就像旧画报里那样,戴的依然是那种遮阳帽?

“我来这儿之前,离上一回见她也有——啊,快二十年了,”盖兹继续说道,“我知道她在马来联邦,可到这儿上任的时候,没想到就在俱乐部见到了她,跟很多年前在塞兰坦一样。当然她现在岁数也大了,变得几乎快认不出来。看到她有一个成年的女儿还是难以置信,也让我意识到时间过得多快,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个年轻人,现在,哪敢想啊,还有两三年就要到岁数必须退休了。有点没劲,是不是?”

盖兹丑陋的脸上是哀伤的微笑,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愤怒,就好像本该由我阻拦岁月匆匆的脚步一般。

“我不是也一把年纪了么。”我回答道。

“你没有一辈子住在东方。这里让人老得快,五十岁就算进入老年,到了五十五已经是一堆废料,什么用都没有了。”

我怕盖兹聊着聊着成了关于变老的专题演说。

“你重新见到卡特莱特夫人的时候有没有认出她来?”我问。

“怎么说呢,算认出也算没认出。第一眼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我见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我觉得可能是放假的时候在船上有过几面之缘。但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眼睛里那种不动感情的一闪,和她清脆的嗓音,都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声音里似乎有这样一层意思:你可有些蠢啊,小伙儿,但你人不坏,我可打心眼里喜欢你。”

“光从声音里能听出这么多话?”我微笑道。

“在俱乐部里,她朝我走过来跟我握手。‘你好啊,盖兹少校?还记得我吗?’她问。

“‘当然记得。’

“‘我们上回见面之后,真是桥下多少河水已经淌过。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你有没有见过西奥?’

“我一下子没有想到她说的西奥是谁。大概我当时的表情很蠢,因为她微笑了一下,那种嘲弄的神情我是那么熟悉,然后她解释道:

“‘我嫁给了西奥,想不到吧。当时觉得也只能这样了,我有些寂寞,他也想结婚。’

“‘你们结婚我听说了,’我说,‘应该很幸福吧。’

“‘哦,非常幸福。西奥真是可爱极了。他马上就到,见到你他会很高兴的。’

“我当时有些不解。我还以为这世上西奥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了。照理说,她也应该不大想见到我,但女人有时候很奇怪。”

“为什么她不想见你?”我问。

“这个我等会儿再讲,”盖兹说,“这时候西奥就出现了。我怎么就叫他西奥了——我从来都喊他卡特莱特的,在我眼里,他就是卡特莱特,从来没有别的称呼。‘西奥’让我很意外。他现在的模样你也知道了;我还记得他小伙子的时候,一头鬈发,很有活力,很干净。他永远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身材也不错,而且姿态神气,像个经常运动的人。我现在回想起来,他长得也不难看,虽然不能说多么英俊过人,但很文雅,而且举手投足都很轻巧自如。当我见到这个驼背、枯槁、秃顶的老头,还戴了副眼镜,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要跟我说他是谁我都相信。不过他见了我的确挺高兴——不说高兴,至少颇有些兴致;他没有说什么热情的话,但这个人本来就偏于安静,所以这也是正常的。

“‘在这里见到我们是不是很惊讶?’他问我。

“‘要说的话,我之前也根本不知道你们到哪里去了。’

“‘我们倒是一直或多或少了解你的行踪,因为你的名字不时会在报纸上见到的。你哪天一定得来我们住的地方看看。我们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大概回英国养老之前一直就会住在那里。你后来回过阿罗利匹斯吗?’

“‘没有。’我说。

“‘那真是个漂亮的小镇子,据说现在扩张了。我也从来没回去过。’

“‘对我们来说,那里的回忆不算特别美好。’卡特莱特夫人说。

“我问他们要不要喝一杯,然后就喊了服务生。你应该也发现卡特莱特夫人喜欢喝酒了吧。倒不是说她是个酒鬼之类的,那倒完全没有,但是她喝起威士忌苏打[7]来不输给男人。我看着他们忍不住感到好奇。这对夫妇看上去感情好极了,而且我当时就判断他们生活很宽裕,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还阔绰得很。有辆很好的车,而且回国度假的时候什么开销都来者不拒。他们的关系不能再和谐了,你知道,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妇,却依然觉得世上没有别人比对方更让自己开心,这在外人看来真是可喜可贺。他们的婚姻显然非常美满。而且他们也都钟爱奥利芙,为女儿感到骄傲。尤其是西奥。”

“尽管她并不是亲生的?”我说。

“尽管她不是亲生的,”盖兹说道,“照理她应该把姓氏改了就好了,但她没改。她只叫他老爸,这也自然,她并没见过其他的父亲,不过她写信落款还是奥利芙·布朗森。”

“说起来,布朗森是怎样的一个人?”

“布朗森?大高个,很爽朗,嗓门很大,笑起来像咆哮,很有肌肉,是个运动健将。基本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耿直得就像骰子有六个面一样明明白白。他是个红头发,脸上的皮肤也是红的。现在想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会出汗的人。他全身上下像是水会涌出来一样,那时候打网球他都会带上一根毛巾。”

“听上去可不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啊。”

“他长得挺英俊,而且身材也保持得好。他对后面一点颇为在意。能和他谈的话题只有橡胶和运动,网球啊,你知道,还有高尔夫和射击。在我看来他一年到头都不会翻开一本书。他是典型的私立‘公学’出来的那种人,我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五了,但头脑还是像个十八岁的孩子。有太多这样的家伙到了东方似乎就不再成长了,你知道。”

这一点我倒的确知道。一个旅行的人,最让他手足无措的就是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秃顶中年男子,说话、行事都跟中学生一样。你几乎会以为,他们穿过苏伊士运河之后脑子就关了起来。他们可能已经结婚,有好几个子女,甚至还管着庞大的一门生意,但他们对于人生的态度依然停在六年级。

“但是他这个人并不笨,”盖兹继续说,“业务上没有什么是他不懂的。他的橡胶园是全国打理得最好的,他也很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工人。这的确是个大好人,要是他真把你惹烦了,你还是忍不住喜欢他。布朗森在钱这方面也不小气,总愿意帮别人一把。卡特莱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来的。”

“布朗森夫妇相处得好吗?”

“哦,应该是吧,要我说他们一定相处得不错。男的心肠好,女的活泼、开朗。你也知道,她说话很坦率。就是现在,她愿意的话还是可以很风趣,但那些玩笑里往往多了些刺人的东西;当她还年轻,还是布朗森夫人的时候,那些欢笑就更纯粹了。她那时候精力充沛,总想着玩乐,一点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不过那些话跟她的性格相称,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是说她那个人是这样直爽、坦率、漫不经心,没有人会计较她说了你什么。他们当时过得挺幸福的。

“他们的庄园离阿罗利匹斯大概有五英里。他们有一辆马车,每天一般都是五点会到。当然那时外国人非常少,而且以男人为主,大概只有六个女人。谢天谢地布朗森夫妇出现了。只要他们一下马车,气氛立刻就活跃起来。那个小小的俱乐部里我们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之后我经常想到他们;离开那里的岗位之后,总体而言我也没再那么开心过。二十年前,每天六点到八点半,从亚丁[8]到横滨你找不到一个比阿罗利匹斯更欢乐的地方。

“有一天布朗森夫人告诉我们,他们有个朋友会来小住,几天之后卡特莱特就跟着他们来了。据说他跟布朗森是老朋友,一起在马尔伯勒[9]还是跟它差不多的地方上过学,之前来东方是坐同一条船来的。很多橡胶园那个时候栽了跟头,不少家伙就失业了。卡特莱特就是这样。他没有工作已经大半年,也没有积蓄;当时种植园主收入比现在还差,如果没有特别好的运气,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存起来应付拮据的时候。卡特莱特就去了新加坡。经济困难的时候他们都去那儿,当时的样子我见过,我就认识很多种植园主睡在新加坡的大街上,因为连一晚上的住宿费他们都拿不出来。我知道他们甚至会在欧洲大酒店门口拦陌生人,问他们讨一块钱吃饭。我想当时卡特莱特日子就很不好过。

“最后他写信给布朗森,问后者能否想办法帮他一把。布朗森请他住到家里来,直到情况好转为止,至少食宿不用再花钱了;卡特莱特当然一听就答应了,可布朗森还得先把火车票的钱寄给他。等卡特莱特在阿罗利匹斯下车的时候,他口袋里不会多过十分钱。布朗森自己本来就有收入,据我判断大概一年两三百,虽然管理庄园的工资是削减了,但至少工作没有丢,也比大多数种植园主宽裕一些。卡特莱特到的时候布朗森夫人让他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想住多久都可以。”

“她人真好啊。”我评论了一句。

“好极了。”

盖兹又点了根方头雪茄,杯子里也再次斟满。一切都停下来了,除了壁虎几声叫喊,这寂静很压迫人。似乎这热带的夜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天知道住得最近的人类离我们有多远。盖兹沉默太久了,逼得我只好找了句话说。

“那时候卡特莱特是怎么样一个人?”我问道。“自然更年轻些,你也提过长得好看;但为人性情怎么样?”

“这个嘛,说实话,我从来没怎么留意过他。他没有架子,很亲切;我敢说你也注意到他现在很安静,其实呢,当时也没有比现在活泼多少。但他完全不让人讨厌。卡特莱特喜欢看书,钢琴也弹得不错。没有人嫌弃过他,因为他从来不会妨碍谁,但是从来也没有人对他多加了解。他舞技挺好,这点讨女人喜欢,不过他打桌球和网球也都不赖。很自然地他就成了我们的一员。我不能说他当时受到如何疯狂的欢迎,但的确每个人都喜欢他。当然,同情的心理都是有的,面对一个完全破产的男人难免如此,但反正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总之,我们就接纳了他,就好像他从来就是属于那里的。他那时候每天晚上就跟布朗森夫妇一起来,和大家一样为自己的酒水买单;我想应该是布朗森借了他一点钱,覆盖眼下的开销。另外,他也总是彬彬有礼的。我说的这些都不具体,因为他的确没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在东方,你见的人太多了,他就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也想尽一切办法要找活儿来干,但始终都不走运;实际情况就是根本没有新的职位空出来,所以他也很懊丧。他在布朗森家住了足足一年。我记得他跟我说过:

“‘说到底我也不能住一辈子。他们对我实在太好了,但凡事都有度的。’

“‘照我看,布朗森应该是很愿意接待你的,’我说,‘橡胶种植园上都冷清得很,再说,你多耗费的食物和饮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盖兹又停下来,迟疑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这故事大概是被我讲坏了,”他说,“一直在瞎絮叨。我可他妈不是个小说家,我就是个警察,把当时看到的事实说给你听;从我的角度,所有的背景都很重要;我是说,他们本身是什么样的人是应该了解的。”

“当然了,你就往下说吧。”

“我记得当时有人问布朗森夫人——是个女人,应该是医生的夫人——她问布朗森夫人,屋子里总有个外人有时候不会觉得烦吗?你知道,在阿罗利匹斯那样的地方,不聊邻居的家事就没有多少可以聊了。

“‘哦,不烦,’她说,‘西奥省心极了。’她转头对着自己正在擦脸的丈夫说:‘我们喜欢西奥在家里作客,对吧?’

“‘我觉得挺好。’布朗森说。

“‘他一天到晚有什么事情干呢?’

“‘哦,这我不清楚,’布朗森夫人说,‘有时候,他就和雷吉在园子里转,打打猎,或者跟我聊天。’

“‘他很愿意帮忙,’布朗森说,‘那天我发烧了,他就替我把活儿都干了,我只要躺在床里自得其乐就行了。’

“布朗森夫妇没有孩子吗?”我问。

“没有,”盖兹回答,“我不知道原因,他们其实完全负担得起的。”

盖兹靠在椅背上,把眼镜取下来擦拭镜片;他的度数很深,戴上眼镜之后眼睛看上去就变形了,看他本人摘下眼镜长得也不算难看。壁虎在屋顶发出像人一样的叫声,有点像一个智障的孩童在笑。

“布朗森是被杀的。”盖兹突然说。

“被杀?”

“对,是蓄意谋杀。那一晚我永远也不会忘。我们先是打了网球,布朗森夫人、医生的太太、西奥·卡特莱特和我;然后我们打了会儿桥牌。卡特莱特那天状态不佳,到牌桌边坐下来的时候,布朗森夫人跟他说:‘我说西奥,你要是牌打得跟网球一样臭,我们就要把这家都输掉了。’

“我们当时刚喝完一杯,她喊了仆人过来,又点了一轮酒。

“‘把这杯酒吞下去,’她对卡特莱特说,‘没有顶级大牌和一个边花上的赢墩,就别叫牌。’

“布朗森那天不在,他骑自行车去了卡布隆,取钱给他的苦力发工资,准备回来再一起去俱乐部。布朗森的园子相比于卡布隆其实离阿罗利匹斯更近,但商业上卡布隆更重要,所以布朗森把钱存在那里。

“‘雷吉回来可以直接加入我们。’布朗森夫人说。

“‘他已经比说好的时间迟了吧?’医生的夫人问。

“‘早过了,他之前说网球一定赶不及,但桥牌应该能打上一盘。我怀疑他没有直接回来,而是去了卡布隆的俱乐部,在那里喝得起劲呢,这个混蛋。’

“‘哦,不过凭他的酒量,可以干掉很多杯却一点醉意都看不出来。’我笑着说。

“‘他越来越胖了,你知道吗,一定得当心了。’

“牌室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但可以听到台球房里面的欢笑声,听得出都很尽兴。快到圣诞节了,大家都有些放浪形骸。圣诞前夜还有一场舞会。

“在牌桌旁坐下来,我还记得医生的妻子问布朗森太太,是不是累了。

“‘一点都不累,’她说,‘我有什么好累的?’

“我不明白说这句话有什么好脸红的。

“‘我是在担心刚刚那场网球是不是让你有些吃不消了。’医生的妻子说。

“‘哦,不会。’我当时就感觉,布朗森太太的回答有些过于简略突兀,就好像她不愿多聊这件事。

“我不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也是一直到后来,我才想起这些事。

“我们打了三四盘桥牌,可布朗森还是没有到。

“‘不知道他那里出了什么事,’他的妻子说,‘我想不出什么道理他会这样迟。’

“卡特莱特向来话很少,但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有开口。我以为他太累了,问他今天都忙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他说,‘稍微吃了点午餐之后就去射鸽子了。’

“‘收获如何?’我问。

“‘哦,五六只吧。它们都太容易受惊了。’

“不过这时候他说道:‘要是雷吉回来晚了,我猜他是觉得再赶过来不划算。可能我们到家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已经洗了澡,在躺椅里睡着了。’

“‘卡布隆回来的确是好长的路啊。’医生的妻子说道。

“‘他走的不是大路,你知道吗,’布朗森太太解释道,‘他会抄一条穿过森林的近道。’

“‘骑自行车那里好走吗?’我问。

“‘哦,好走,那是条不错的小道,大概近了好几英里。’

“我们刚开始新的一盘,酒吧间的仆人进来说有个警长找我。

“‘他有什么事?’我问。

“那个仆人说他不知道,但有两个苦力也在外面。

“‘这混账,’我说,‘要是最后没有什么事情却来烦我,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跟仆人说我马上就来,还是把手上那一局打完了。我站起来,跟桌上的人说:‘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又关照卡特莱特:‘牌帮我发着,听到没?’

“我出来之后看到警长带着两个马来人在台阶上等我。我问他们到底要干吗。他说那两个马来人去警局,报案说有个白人死在森林里通往卡布隆的那条小路上;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惊骇,一下子想到了布朗森。

“‘死了?’我喊道。

“‘对,被射杀的。伤口在头上。一个红头发的白人。’

“这时我知道一定是雷吉·布朗森了,实际上,其中一个说认得死者的马来人还报出了他种植园的名字。这太让人不好接受了。而他的妻子还正在牌室里不耐烦地等着我去理牌、叫牌呢。有一时半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实在是有些慌了神。要是什么铺垫也没有,把这么从天而降的可怕消息告诉她也太说不过去了,但我发现我根本想不到能说什么来减轻这个打击。我让警长和苦力不要走,自己转身进了俱乐部。我必须振作起来。走进牌室,布朗森太太说:‘你可真够久的。’这时她看见我的脸色。‘出了什么事吗?’我看见她握紧了拳头,脸色变得煞白。你会觉得她应该是有了些凶恶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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