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有些寂寞了,一方面是因为花猫小姐的离世,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愿与阿黑交往。不过幸运的是,在人类之中,我找到了知己。因此,这种寂寞之感也就减少了。不久之前,主人收到一封信,信中希望可以寄去我的照片。我还收到过冈山的名产——吉倍糯米团子,而且这是专门寄给我的。我是一只猫,可是随着人类的同情,我已经淡忘了这种身份。我觉得自己离人类越来越近,离当一只猫反而越来越远。
以前,我曾有一种想法,想将猫族聚集起来,然后与两条腿的人类决战。但是最近这段时间,这种想法已经消失了。不仅如此,更有甚者,我觉得自己已经进化了,前途充满希望,似乎已经算得上人类的一分子了。至于那些同类,我并无蔑视之意。只是形势所迫,愿在一性情相投之处,寻一安身之所罢了。不过,请不要错误地以为我已经背叛、变节了。只有那些刻薄、古板、狭隘的人,才会这样字斟句酌地辱骂他人,他们穷困也是活该。对我来说,猫的习性已经日渐消失,所以花猫小姐和阿黑的事,我也应该不甚在意。反而对人类的言谈举止,我应该站在同等的高度加以评论,这才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过可惜的是,即便我有如此见识,但在主人眼中,我依然只是一只普通的猫。那些吉倍糯米团子原本是寄给我的,但却被他公然吃掉了,连声招呼都没有。至于照片,他似乎也没打算帮我邮寄。这是抱怨吗?算是吧!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因为主人和我的见解显然不同,他是他,我是我。对于那些不再联系的别的猫,我很难再对它们的举止进行描绘,因为在我看来,我和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我还是尽责地给大家说说迷亭和寒月几位先生的事吧,希望大家可以谅解。
星期天,天气很好,主人从书房出来慢慢地走到我身旁,将笔墨纸砚摆好,然后在席子上趴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在写稿之前,他大概想以这种古怪的声音作为开端吧。我特意观察着主人,结果发现没多久他就写下了三个大字“香一炷[32]”,笔墨颇为浓重。他这是要写什么?诗?俳句?我颇感奇怪。我觉得,这三个字对主人来说太过风雅。此时主人已经换行重新开始写,不再理会之前的那行。我看见他下笔写道:“很早以前,我就打算写天然居士的故事了。”写到这里,他又停笔了。主人拿着笔,歪着脑袋,似乎在沉思什么。估计他是不知道该如何往下写,我看着正嘬着笔尖的主人,结果发现墨水把他的嘴唇都染黑了。
紧接着他又画了一个圆圈和两个黑点,两个黑点位于圆圈中间,似乎是眼睛。然后在圆圈的正中间,他又画了一个鼻子和嘴巴,那个鼻子非常扁。至于嘴,不过是很长的一横。一张脸就这样画了出来,但是他的文章或诗句大概是写不出来了。后来,可能觉得这样做不太好,就又用墨水另起一行继续写。也许在他眼中,只要另起一行就能写出诗句、文章、语录之类的吧。在此之后,他用白话体顺畅地写下了一行字:“天然居士这个人愿意探索空间、诵读《论语》、吃烤红薯和流鼻涕。”天啊!这可真是个长句子,丝毫不简练。然后,主人一边诵读一边大笑起来,这和他平时的状态完全不同,但他没有任何顾忌:“哈哈哈,逗死了!”接着他的声音转小,喃喃自语道,“把‘流鼻涕’去掉吧,这话太过分了。”于是,在这几个字上,他竖着画了一条线,紧接着又嫌不够似的,一气画了八条竖线,甚至连旁边的字都给划掉了,但他显然毫不在意。唉,如果他是想去掉这几个字,横着画一条线不就可以了吗?
但就算把这几个字划掉了,他似乎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于是,他把笔扔下,开始捻起胡子来,而且看起来颇为用力,似乎在说:“从捻胡须的动作中,我一定能想到一篇好文章,你们就等着瞧吧。”这时,他的妻子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女主人猛地坐在主人的面前,然后说:“有件事。”主人冷淡地回应:“哦,说吧!”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闷,就好像是在水里敲锣鼓一样。对于主人的回答,他妻子似乎并不满意,继续说道:“我跟你说,有件事。”“你倒是说啊!”此时主人的耐心似乎已经被耗尽了,同时他还将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将一根鼻毛突然拔了下来。
他妻子接着说:“是这个月的钱,应该不够用了。”
“怎么会呢?我已经付过医生药钱了,也还清了书店上个月的账单。按道理来说,应该绰绰有余啊!”主人答道,态度并不是很在意。与此同时,他还欣赏起自己拔下来的鼻毛,仿佛在欣赏什么奇特的景致。
“谁让你只吃面包和果酱呢,米饭你又不吃。”
“果酱吗,吃了多少?”
“八罐,这还只是这个月的呢。”主人的妻子答道。
“那么多?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不是还有孩子们吗?她们不是也跟着你一起吃吗?”
“哦,不过那也没什么啊,不过是五六块钱的事。”主人答道。然后,将那一根鼻毛放到了纸上,依旧毫不在意的样子。奇怪的是,这根鼻毛在纸上还能保持站立的形态,就像一根针一样,这可能是因为在它们的根部有一些肉的关系。这个发现让主人大感惊异,他向这根鼻毛吹气,结果发现它依然直立不动。主人一边感叹着它的顽固,一边使劲继续吹。
“除了果酱,还有一些必须要买的东西也得花钱啊。”鼓着腮帮子的主人妻子说道,语气听起来颇为愤懑。
“哦,或许你说得对。”主人漫不经心地答道。他再次将手伸进鼻孔拔下了几根鼻毛,这些鼻毛什么颜色的都有,黑的、红的,甚至还有一根白的。这可把主人吓了一跳,他仔细地研究它们,颇为聚精会神,最后更是用手指夹起来拿到了妻子面前。感到不满的女主人推回了主人的手,然后说道:“讨厌!”“哎呀,你快看看,这是根白色的鼻毛!”主人说道,心情似乎十分复杂。按照原本的计划,主人妻子还想和他谈一些正事呢,可是现在,她已经被主人逗笑了,最后只得颇感无奈地去了客厅。可见,关于家庭经济的问题,她已经意识到和主人商量不出什么来了。至于主人,他的天然居士还没下文呢。
女主人离开后,主人似乎安心了,看来利用鼻毛也是个好方法。于是,他一边拔着鼻毛,一边思考写作,可是他越着急就越写不出来。他喃喃自语道:“‘吃烤红薯’也划掉吧,有点儿多余。”于是,他又划掉了这几个字。“‘香一炷’也去掉吧,太突然。”然后,没有一丝犹豫,这三个字也被去掉了。最后就只剩下这样一句话:“天然居士这个人愿意探索空间、诵读《论语》。”不过在主人看来,这句话似乎太简单了:“算了,写文章太费事,墓志铭还好写一些,就写这个吧。”说完,他就像个笨拙的文人一样,大笔一挥,像画兰草似的在草纸上画了两笔,他费尽心力写出的文章就这样被画掉了,一个字都没剩下。接着,他在纸的背面写下了另一句话,完全不知所谓:“天然居士,呜呼!在空间中生,在空间中探索,在空间中死去,空也,间也,哀哉!”
正在这时,迷亭先生又像往常一样来拜访了。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就进了屋,也许在他眼中,别人家和自己家没什么区别,所以也无须客气。连坐都没坐下,他就问:“做什么呢,又在研究‘巨人引力’?”
“没有,‘巨人引力’也不能总研究啊。我现在改写墓志铭了,天然居士的。”主人答道,语气颇为奇妙。
“天然居士?是法号吗?就是偶然童子的那种?”迷亭就像平时那样信口胡说道。
“偶然童子?还有这种法号?”主人疑惑地问。
“不是,这是我猜想的,这种法号应该也存在吧。”
“哦,是吗?不过我并不认识‘偶然童子’,但你却知道这个‘天然居士’。”主人说道。
“是吗?那到底是谁呢,竟然以‘天然居士’为法号?”
“就是那个大学一毕业就进入大学院的曾吕琦,他致力于对空间论的研究。不过可惜的是,因为腹膜炎,他最后死了,这可能是他太过努力的关系。他还是我的好友呢,你可别小看他。”
“哦,我当然没有什么疑议,是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他不是曾吕琦吗?最后怎么变成天然居士了呢?”
“天然居士吗?是我给他起的法号,那些普通和尚的法号太粗俗了。”在主人眼中,“天然居士”这个法号显然十分雅致,也让他颇感得意。
“哦,这样啊,那你写的墓志铭呢?让我欣赏一下吧。”迷亭先生一边笑一边说道。于是,主人的稿纸被他拿起念道:“我看看,哦,‘天然居士,呜呼!在空间中生,在空间中探索,在空间中死去,空也,间也,哀哉!’嗯,是个好墓志铭,映衬了‘天然居士’这个法号。不错。”
听见这样的夸赞,主人十分高兴:“怎么样,不差吧?”
“这个墓志铭应该刻在腌萝卜用的大石头上,然后再把它放到寺庙后头,就像个举重的石墩一样。这样一来,岂不是更雅致了?而且对天然居士也颇为有利,他肯定能飞升天界。”迷亭先生揶揄道。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主人答道,而且态度异常认真,然后他又说道,“先让这只猫陪陪你吧,真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下。”说完,主人就离开了,迷亭先生甚至还没来得及回答。
让我来陪伴迷亭先生?哦,这命令显然出乎我的意料。但不管怎么说,冷落人家总是不好的。于是,为了表示亲近之意,我朝着迷亭先生喵喵叫了几声,并且爬上了他的膝盖。“哟,变胖了!”迷亭先生一边说,一边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拎在半空中。“这猫应该没法儿捉老鼠,看看它那两条后腿,是耷拉着的。”说着,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搭上话来,他问道:“太太,我说得对吗,这只猫捉不了老鼠吧?”看样子,他并不满足于只有我陪伴他。女主人的回答从纸门后传来:“捉老鼠?别提了,我只知道它会吃年糕跳舞。”虽然我被拎在半空中,但我听见女主人的话后依然十分羞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在这种时候,女主人竟会揭我的短。不过显而易见,迷亭先生还不打算放过我,我依然在半空中吊着,他接着问道:“看看这只猫,说它会跳舞谁能不信呢?太太!你可得好好看看这只猫的长相,以前通俗读物中有个怪猫,我看这只猫就跟那只很像啊。”迷亭先生信口开河地和女主人搭着话。此时女主人正在做针线活儿,为了招待客人,她只好颇不甘愿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儿。
女主人将重新倒好的茶端给迷亭先生,然后说道:“他应该快回来了,让你等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嘿,他干什么去了?”
“我也拿不准,八成是去医生那儿了,不过也不确定。他这个人啊,出门前从不打招呼。”
“甘木医生那儿?碰上他这样的病人,甘木医生也够不幸的。”听见这样的话,女主人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勉强“嗯”了一声。不过对此,迷亭先生毫不在意,他接着说道:“他近期好些了吗?我是指他的胃病。”
“我也说不清楚,时好时坏吧。无论甘木医生给他看多少次,我估计他也好不了了,你看看他总是吃果酱的那个样子就知道了。”女主人向迷亭先生抱怨道,看样子她对自己的丈夫十分不满。
“他简直像个孩子,竟然那么爱吃果酱。”
“可不是吗,除了果酱,最近他还使劲儿地吃起了萝卜泥,说它能治胃病。”
“真有意思。”迷亭先生赞叹道。
“因为报纸上说萝卜里有糖化酵母。”女主人说道。
“这么回事啊,他也真不容易,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是想用萝卜中和果酱吗?可真逗,哈哈哈……”对于女主人的抱怨,迷亭先生竟然高兴地大笑起来。
女主人接着说道:“就是这几天的事,他还拉上孩子们一起吃。”
“果酱吗?一起吃?”迷亭问道。
“那是什么果酱啊,是萝卜泥,意外吧?他说:‘快过来,孩子们,爸爸这儿有好东西。’他能哄一次孩子,这多难得啊,可是谁知道,他竟瞎胡闹。就在前两天,我们家老二还被他抱上了衣柜……”
“哦,他又耍了什么花样啊?”在迷亭先生眼中,似乎任何事都可理解为“花样”。
“哪里有什么花样,他只是让孩子像个疯丫头似的往下跳,想想也知道,我家孩子才三四岁,哪里做得了这样的事啊!”
“这么回事啊,那这花样可不咋地。不过他这个心还是好的,不是坏人。”
“如果他真是什么坏人,我也不可能和他生活这么久。”女主人说道,不过她的怒火似乎越来越大了。
“呵,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完全没必要嘛。你们的日子过得还是挺好的,多么幸福啊。而且他这个人确实能够老实地过日子,既不愿意到外面瞎逛,对穿着也没什么讲究。”迷亭先生说了一番大道理,语气颇为高兴,这和他平时的为人截然不同。
“您又知道什么呢?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女主人说道。
“哦,他干了什么没让你知道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迷亭答道,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的。
“唉!除了买书,他倒也没别的爱好。可是买回来的书,有的他根本就不看。而且他也不量力而行,只要一去丸善书店,他就毫无顾忌地大买特买。等到了月末,他又跟没事人似的。更倒霉的是又像去年年末一样,他拖欠了人家好几个月的书钱。”
“哦,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毕竟是书,他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呗。而且如果有追债的,你以‘马上还’为借口也很容易打发啊!”
“说是这么说,但总有要还的一天啊!”女主人说道,语气颇为气愤。
“这也不是没办法,你让他别在书上花那么多钱不就行了?”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么容易就好了,他从不听我的话。最近他还说我呢,说什么‘书籍是宝贵的,你怎么就不懂呢?作为一个学者的太太,你真是太不合格了。我给你讲一个古罗马的故事吧,也好开导开导你’。”
“故事?真有意思,他讲了什么?”迷亭先生的兴趣被勾了起来。也许他的动力正是自己的好奇心,而非对女主人的同情。
“他说,在古代的罗马,有一个国王叫‘樽金’……”
“樽金?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据说,这个国王已经是第七代了,外国人的名字太麻烦了,我可记不住。”
“樽金国王七世,真有意思!接着讲吧,这个国王后来怎么样了?”
“你也在嘲笑我吗?那岂不是让我更羞愧?你可真讨厌,倘若你知道的话,最好告诉我吧。”女主人没完没了地纠缠着迷亭先生。
“嘲笑你?我怎么会呢?我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只是觉得你说的‘樽金国王七世’怪有意思的,仅此而已。嗯,现在想来,你说的‘樽金国王七世’可能是指塔昆·哲·布罗德吧,不过我也不敢确定。可无论他是谁,都不用在意,我关心的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接着讲吧。”
“哦,接下来是说有一个女人拿了九本书,她去国王面前推销这些书。”
“哦,原来如此。”
“国王询问了书的价钱,结果发现十分昂贵。于是,国王开始砍价,希望以低价成交,结果这个女人就把三本书扔进火里烧了。”
“啊,可惜了!”
“据说,在那三本书中,写着其他书没有的预言。”
“嘿!”
“就这样,九本书只剩下了六本,于是国王觉得,既然书少了,那价钱自然也就要降低了。但是女人却说这六本书的价钱和原来的一样。国王认为她非常过分,于是这个女人又烧掉了三本书。就这样,九本书最后只剩下了三本,但无论数量怎样变化,书的价钱依然一分都没少。而此时,国王也不敢再砍价了,生怕女人连这最后的三本书也都烧掉了,于是,只好用原来的高价买下了最后三本书。讲完这个故事,我丈夫说:‘看看,书籍是多么可贵,这下你明白了吧?’虽然他一直这样说,可实际上,我依然不明白有哪里可贵的。”女主人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并希望在迷亭先生那儿得到解答。
一直以来,迷亭先生都可谓能言善辩,可此时,他似乎不知该怎样回答。于是,他开始从袖子里拿出手绢逗起我来。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说道:“为什么在别人眼中,苦沙弥先生能被称为学者呢?就是因为他用很多书本充实了自己的头脑。太太,苦沙弥先生的文章最近还刊登在一个文学杂志上了呢。”
“真的吗?”女主人问道,态度十分认真,毕竟事关自己的丈夫,她还是十分关心的,“那上面怎么说的?”
“那上面对苦沙弥先生的文章进行了评论,说他简直是挥洒自如,不过评论只有两三行而已。”
听见这话,女主人非常高兴,她继续笑着问:“这就完了?”
“哦,还有下文,说什么‘初现锋芒,乍然无迹,去而久久不返’。”
听到这样的话,女主人露出一副很茫然的表情,她问道:“这话是在夸奖他吗?”语气不是十分肯定。
“嗯,应该是的。”迷亭先生不动声色地答道,同时又开始逗弄我,在我眼前晃悠着手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对生计来说,书籍就是本钱啊。不过尽管如此,他也太奇怪了。”
迷亭心想,这圈子又绕到另一边了,于是他答道:“谁让他是做学问的呢?奇怪一点儿也没什么,很正常。”他这是在顺从女主人的话,还是在替男主人辩解呢?我无法确定。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回答都十分巧妙,尽管他的态度若即若离的。
“就拿前几天的事情来说。他从学校回来,因为马上要去别的地方,他觉得换衣服太麻烦,竟然连外套都没脱就坐在书桌旁开始吃饭,还把碟子放在了熏笼上。我当时就在他旁边坐着,他那个样子真是好笑……”
“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吧,和现代的那种‘验明首级’差不多。这种与众不同正是他的特色,也是他之所以是苦沙弥的原因。”迷亭替主人辩解道,不过听起来颇为勉强。
“与众不同吗?我们女人哪儿懂得这些,我只知道他那个样子真是不像话。”女主人答道。
“不管怎么说,和落入庸俗相比,还是与众不同更好一些。”一直站在主人这边的迷亭先生说道。
听见这样的说法,女主人似乎十分愤懑。她问道:“你们这些总是说什么‘庸俗’的人,我倒想问问,到底什么是‘庸俗’呢?”
“‘庸俗’吗?这个还真不太好解释……”
“如果你们自己都说不清楚,那还老提什么‘庸俗’呢?”女主人穷追猛打地问,她这问题完全是从女人的角度出发的。
“不是说我们不明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罢了。”
“所谓的‘庸俗’大概指的都是那些你们不喜欢的事吧。”女主人毫不留情地将真相揭穿。在这种形势下,迷亭先生不得不将“庸俗”解释一番:“‘庸俗’可能是指这样的人,一见到漂亮女子,就必定郁郁寡欢,相思成疾;或者一见到晴朗的天气,就必定在隅田川畔郊游,喝酒嬉戏。苦沙弥太太,这些人就落了‘庸俗’。”
对于迷亭先生的话,女主人并不甚懂,所以回答得也颇为模糊:“是这样的人啊,还真有呀。不过我还是弄不懂这些乱事。”迫不得已之下,女主人只好放弃了追问。
迷亭先生接着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拿泷泽马琴[33]来说,如果将梅约·潘登尼斯的头安在他的身体上,再花一两年时间用欧洲的空气泡一泡,这就行了。”
“这样就变成‘庸俗’了?”女主人问道。
迷亭先生笑了笑,并没有作答,他接着说:“其实还有个简单的方法可以弄出‘庸俗’,例如将白木屋的老板放在一个中学生身上,然后用二除一下,这也是个标准的‘庸俗’。”
听见这样的话,女主人把头歪向了一边,依旧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哦,那样吗?”
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已经回来,他一边说着:“你还没走啊?”一边坐在了迷亭先生身边。
“怎么说话呢,不是你让我等着你,说你一会儿就回来吗?”迷亭先生说道。
“看吧,他这个人啊,就这样。”女主人对迷亭附和道。
迷亭接着对主人苦沙弥说:“你刚刚出去的时候,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女人真是讨厌,总这样乱嚼舌根。人最好都能像这只猫一样保持沉默。”主人说道。
“听说,你还把萝卜泥给孩子吃。”迷亭说道。
主人笑着答道:“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别看她是孩子,可是非常机灵的。我从那以后只要问她:‘哪里辣啊,宝贝?’她就会把舌头伸出来,十分好笑。”
“你太过分了,这样逗弄孩子和逗弄小狗有什么差别。”迷亭先生说道,然后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哦,差点儿忘了,寒月先生快到了吧?”
他的话让主人疑惑不解:“寒月先生吗?他也要来?”
“是的,我已经用明信片通知他,让他下午一点之前来你家拜访。”迷亭先生说道。
“你这家伙竟然做这样的事,难道都不用和我提前打个招呼吗?再说,他来这儿有何事吗?”
“没事,而且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也不全是我的意思。据说,这家伙在物理学会上有个演讲,他为了提前练习一下,就想先让我听一听。所以我就说:‘不错啊,苦沙弥也会是个好听众。’于是,我就把他叫到你这个大闲人的家里来了,这种安排多好啊!你听听他的演讲又不会妨碍什么。”
对于迷亭先生的自作主张,主人似乎颇为愤懑:“我哪儿听得懂物理学的演讲啊!”
“寒月的演讲非常标新立异,题目是‘吊颈力学’。看看这标题,和那些乏味的磁化喷嘴类问题相比,多么与众不同啊!所以很有必要听一听。”
“我可和你不一样,你是应该好好听一听,谁让你有上吊的经验呢?至于我……”
“这也不代表你不能听啊,在去听戏剧时,你不也犯过病吗?”迷亭先生揶揄道。
女主人抿起双唇,笑着扫了眼主人,然后就回到了隔壁。主人抚摩着我的脑袋,沉默不语。我要想得到他的爱抚,大概也只有这时候能如愿吧。
没过多久,寒月先生果然应约前来。他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礼服。干净的白色衬衫领高高地立着,两相映衬下,更加凸显了他的男性魅力。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今晚的演讲。他用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打招呼道:“不好意思,来晚了。”
“快儿开始吧,我们两个等半天了,是吧,苦沙弥?”迷亭先生望着主人问道。
“嗯。”主人敷衍了一声。
然而,寒月先生却十分从容,他说:“给我斟杯茶吧。”
“哟,你这弄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接下来是不是还得给你鼓掌啊?”迷亭先生最先起哄道。
之后,寒月先生从礼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了演讲稿,然后从容不迫地说了一句:“请大家在我练习时多多指教。”接着,演讲就开始了:“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一直是用绞刑处决犯人。倘若再往上追溯,上吊的方式主要应用于自杀。据说,在犹太人中,处死犯人时一般是用石头砸死。在《旧约全书》中对‘吊’一词的解释是吊起犯人,让野兽或者食肉鸟类啄食。希罗多德[34]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前,颇为忌讳在夜间暴露尸骸。埃及人斩杀犯人后,会将犯人的尸体钉在十字架上,在夜晚展示给众人看。至于波斯人……”
“你似乎越说越离题了,这好像和上吊没什么关系了。这样行吗,寒月?”迷亭先生插嘴道。
“别着急,马上就进入主题了……至于波斯人,他们使用磔刑处决犯人。不过无法弄明白的是,他们将犯人钉上刑柱以前,犯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被处死了。”
“弄不明白就弄不明白吧,好像没什么关系。”感觉无聊的主人已经打起了哈欠。
“我可能还要讲很多话,但看起来,两位似乎没有耐心了……”
“要想好听一点儿,你应该把‘似乎没耐心’改成‘或许没耐心了’,这样改怎么样,苦沙弥?”正挑剔字眼儿的迷亭先生说道。
“差不多,没啥区别。”主人答道,态度颇为冷淡。
“不说废话了,下面听我娓娓进入正题。”
“演讲时的词句要尽量文雅,只有说书的才用‘娓娓’这种词呢。”迷亭先生再次插嘴道。
“那应该用什么词替换掉不文雅的‘娓娓’呢?”寒月先生反问,语气听起来颇不高兴。
“你快点儿接着讲吧,别理迷亭,谁知道他在听演讲还是在瞎捣乱?”想快点儿进入主题的主人说道。
迷亭先生毫无顾忌地接着说道:“惆怅久,恰似娓娓道来庭中柳。[35]怎么样,这首俳句?”可见,迷亭先生又在那儿信口开河了。
被逗笑的寒月先生接着讲道:“在《奥德赛记》[36]第二十二卷,珀涅罗珀[37]的十二个婢女就是被忒勒玛科斯[38]绞死的。根据我的调查,这一次是真正动用绞刑处死了犯人。为了避免有人说我炫耀,所以我原本打算用希腊语诵读原文的计划也就作废了。但如果您想弄明白,只须自己去读读第460行到第473行。”
“我觉得最好去掉要用希腊语诵读的那段,你怎么看,苦沙弥?希腊语啊,好像你真的会似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用了,就有炫耀自己的嫌疑。如果不用,反倒能凸显出教养来。”主人竟然同意迷亭的看法,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都不会希腊文,所以才这样。
“这样的话,我今晚就去掉这几句话。我要继续讲了,请听:倘若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可以用两种方法来执行绞刑。一种就像忒勒玛科斯那样,在柱子上拴好绳子的一头,当然,这要依赖尤迈俄斯[39]和费罗迪奥斯[40]的帮助;然后,在绳子中间系好很多个圈,每个圈里都塞进一个女人的脑袋;最后,使劲拉另一头的绳子把人都吊起来。”
“是不是就像西方洗衣店晾衬衫那样,把女人们并排吊起来?”迷亭问道。
“嗯,不错。另一种办法的第一步和上一种一样,都是先在柱子上拴好绳子的一头,在半空中挂好绳子的另一头;然后,在那根吊得很高的绳子上,用很多短绳结成圆圈;最后,让站在台子上的女人把脖子伸进圈里,行刑时再撤掉台子。这就是第二种办法。”
“哦,商店门前常挂着一排圆形小灯笼,第二种上吊的情形就是这样的,没错吧?”迷亭再次插嘴问道。
“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没见过你说的那种圆形小灯笼。如果这种店面装饰真的存在的话,我估计样子差不多。不过我要说的是,以力学为基础,这第一种方法是不能成立的。”
“这样吗?倒是有些意思。”迷亭说道。
“嗯,确实有意思。”主人也立即附和道。
“如果我们假设,吊起这些女人的距离是同等的,同时在最靠近地面的两个女人间,拴着她们头的绳子是平行的,将绳子与地平线产生的夹角用a1、a2……a6来表示,再将绳子各部分承受的力用T1、T2、T3来表示。如果设绳子最低部分的承受力是T7=X,婢女们的体重则是W,这样一来,两位可还明白?”
主人和迷亭面面相觑,然后说道:“基本上明白。”不过这个“基本上”未必适用于别人,这只是他们两人随意拟定出来的尺度。于是,寒月先生接着说道:“因此,我们可以根据多角形平均性的理论列出12个公式,如T1cosa1=T2cosa2……T2cosa2=T3cosa3……”
“这公式也太多了。”主人打断寒月先生说道,语气毫不留情面。
“事实上,这次演讲的核心正是这些公式。”寒月先生答道,态度颇为不舍。
“哦,这样的核心啊,我们以后再听吧。”看来迷亭先生也是敬谢不敏。
“可是,倘若彻底删掉这个公式,那我为力学研究付出的辛苦也就白费了……”寒月先生答道。
“还是删掉吧,这一点没什么可怀疑的。”主人说道,丝毫没有在意。
“既然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勉强删掉吧。”
“这太好了。”迷亭先生一边说一边鼓起掌来,可是这个地方真的适合鼓掌吗?
“让我们把目光再聚焦到英国。在《贝奥武夫》[41]中,出现了‘galga’,意为‘绞首架’。因此我认为,绞刑也起源于那个时代,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布莱克斯通[42]认为,如果因为绳子的关系,导致接受绞刑的人没有处死,则按道理来说,应对他再处一次绞刑。但在《农夫皮尔斯》[43]中,却非常奇怪地出现了一句这样的话,即没有人应该承受两次绞刑,即便是罪人。我无法确定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的说法。但是在现实中,这样的例子确有其事。比如在1786年,罪犯费兹·哲拉罗德被处以绞刑。然而不知因为什么,第一次绞刑没有成功,绳子在他跳下台子时断了。于是,又进行了第二次,但依然失败,因为过长的绳子使他的双脚着地了。直到第三次,他才被成功地处死,而且这还有赖于凑热闹的那些人的帮助。”
当听到这种地方时,迷亭先生一下子精神起来,他赞叹道:“有意思!”
“确实是,简直是个‘老不死’。”同样兴奋起来的主人也揶揄道。
“还有一件事也很有意思,”寒月先生接着说,“据医生的测量,与平时相比,吊死之人的身形会更长,大约能长出一寸,这话十分可信。”
“苦沙弥,这个方法倒是新鲜,你看如何?要不去试试?如果真的能长一寸,你就和普通人差不多了。”迷亭对主人说道。
没想到的是,主人竟信以为真,他颇为郑重地问道:“拉长一寸?身体还能起死回生吗,寒月先生?”
“这怎么可能?事实上,用这种方法身体会被拉长是因为脊椎骨断了,并非真的长高了。”
“哦,这样啊,那就没必要了。”看来,主人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按照之前的准备,寒月先生还打算对吊死的生理作用进行论述,因此演讲稿还有很长的下文。不过还没等讲完,寒月先生就告辞了。一方面是因为在演讲过程中,迷亭先生总是插科打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主人总打哈欠,丝毫不在意寒月先生的感受。至于那天晚上寒月先生的演讲究竟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演讲的地方毕竟离我很远。
在此之后,平安无事地过了两三天。迷亭先生在某天下午两点左右再次悄然而至,就像偶然童子一般。刚一坐下,他就对主人问道:“你听说越智东风的高轮事件了吗?”他的神态颇为急切,旅顺被攻陷的号外也不过如此。
“没有啊,我近期没见过他。”主人答道,语气和平时差不多,有气无力的。
“我原本很忙的,但还是特地抽空来跟你说说东风先生丢脸的事情。”
“你这个人啊,就是没个正经,又来这里胡说八道。”主人说道。
“哈哈,除了好开个玩笑外,我哪里没个正经了?这可和我的名誉密切相关,你可得分清楚了。”
“有啥差别吗?”主人毫不在意地说道,简直和天然居士一个模样。
“据说,上周东风先生去了高轮的泉岳寺。按理来说,天气这么冷,还有比在家里待着更好的事吗?所以此时去什么泉岳寺,不就像首次来东京的土包子了吗?”迷亭先生急切地讲起了越智东风的糗事。
“那是东风先生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这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在那个寺里有个展览会,就是那个‘烈士义务保管会’。”
“没听说过。”主人答道。
“真让人想不到,你竟然没听说过,所以你一再替东风先生辩护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你也太丢脸了,身为东京人,竟连泉岳寺都没去过。”迷亭先生说道。
“那又怎么样?这对我当老师没什么影响。”主人说道,和天然居士真是越来越像了。
“暂且不管别的,我们先说东风先生。在那个展览室参观时,他遇到了一对来自德国的夫妻。据说最开始时,这对夫妻是用日语和东风说话的。可没想到,这家伙为了炫耀一下,说了几句德语。虽然他确实炫耀了,可也成了此后事情的祸根。”
“哦,后来呢?”主人好奇地问道,看来他还是没能摆脱迷亭先生的陷阱。
“后来,有个大高源吾[44]的描金漆印盒被德国人看中了,他询问东风能否出售。当时,东风用流利的德语答道:‘这当然不能出售,要知道日本人都是君子,非常正直廉洁。’不得不说,这回答十分高明。于是,在德国人眼中,东风无疑成了个好翻译,德国人的问题也就接踵而来了。”
“都是什么问题?”主人问道。
“哎呀,如果他都能听懂,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可问题是他并不能全部听懂。那德国人不但说得快,问题也多。对于他的问题,除了偶尔的一两句,东风根本就听不懂,那听懂的一两句也是跟什么消防钩子、锤子有关。东风这下子可愁坏了,因为他哪会翻译啊,他在学德语时根本没学过这些词。”
主人是个外语老师,现在想想自己的身份,他对东风当时的处境颇为理解和同情。
迷亭接着说道:“更倒霉的是,旁边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且越聚越多,最后一圈圈地围住了东风和德国夫妇。这家伙刚开始还十分骄傲呢,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只能涨红了脸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结果呢,最后怎么样了?”主人问道。
“据说,最后已经无法忍受的东风只好快速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不过在临走之前,他还没忘了用日语说了声‘撒伊诺拉’。后来我问他,‘撒伊诺拉’是否是他的家乡话,否则不是应该说成‘沙扬娜拉’的吗?结果他告诉我,这是和德语相协调的结果,毕竟对方是外国人嘛。我也真是佩服这家伙,都到那么困窘的地步了,竟然还不忘了和德语协调一下。”
“其实,无论是‘撒伊诺拉’还是‘沙扬娜拉’,这倒没什么关系,最主要的是那个外国人的反应。”
“哈哈哈,可不是吗?那个外国人已经呆住了,只能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可真是笑死人了。”
“与这种可笑相比,我觉得为了这么点儿事,你还专程来拜访我,这不是更可笑吗?”主人一边说一边往火盆里磕着烟灰。
在外边的格子门上有个电铃,此时忽然发出了骇人的响声。与此同时,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也随之传来:“有人在家吗?”主人和迷亭先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竟有女人前来拜访,真是奇怪。”我心想。这个差不多刚过四十的女人穿着双重绉绸的盛装,从铺席上走了进来。她的前额已经变秃,但从发根上却梳起了一些头发,像道堤坝一样高高地直指蓝天,至少有半个脸那么长。她斜吊着眼角,形成了两条左右对立的直线,使整个眼睛看起来犹如挖开的峭壁。她的双眼非常细长,犹如两条直线,即便是与鲸鱼的眼睛相比,她的双眼也似乎还要细长一些。不过她脸上似乎安着一个别人的鼻子,这难道是她偷来的吗?那实在是太大了。因此,她这异常大的鼻子总是给人一种不协调之感,就好像在十几米见方的小院里放了一个招魂社的石灯笼。而且这是一个鹰钩鼻子,前半部分使劲地往高处抬,但是到了中间位置,似乎已经意识到抬得太高了,所以失去了原来的劲头,突然谦虚地向下垂去,对下面的嘴唇进行窥探。在和这个女人说话时,你会有一种感觉,说话的似乎是她的鼻子而不是嘴,这是因为这鼻子实在太有特色了。我已经决定,为了表达我的敬意,在此之后,就用“鼻子太太”来称呼她。
由于是初次见面,几人自然一番寒暄。后来,鼻子太太打量了一下主人的客厅,虽然态度颇为冷淡,但还是夸赞道:“很漂亮的房子!”“胡说八道。”主人心里想道,然后开始不停地吞云吐雾。这时迷亭先生抬头看向了天花板,然后问道:“苦沙弥,你看看那片有意思的纹理,是漏水形成的,还是木板原有的?”显而易见,迷亭先生在引逗主人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漏水形成的呗。”主人答道。
“哦,这样啊,不过真的挺好看。”迷亭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可真是两个无礼的人,似乎不懂外交礼节,这让鼻子太太十分愤懑。于是,三人沉默地相对而坐,这种静谧维持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被鼻子太太打破了。她开口说道:“这次来贵府拜访,我想向您打听点儿事。”
“哦,这样啊。”主人敷衍道,态度颇为冷淡。
面对这样的情景,鼻子太太觉得形势有点儿不好,于是连忙说道:“我就住在对面拐角的公馆里,离贵府很近的,也许你听说过。”
“哦,就是那座大洋房吗?上面挂着‘金田’的牌子的,还有仓库的那个?”对于金田的洋房和仓库,主人难得知道一些,不过即便如此,对于金田夫人,他依然没什么尊重之意。
“我丈夫的公司现在很忙,要不按理说应该是他亲自来和你商量这些事的……”鼻子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眼睛里传达出的意思是“这一招应该有点儿用了吧”。不过可惜的是,面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主人不但丝毫没被打动,反而带了些不满。这可能是因为刚才这个女人的语气实在是太狂妄自大了。
鼻子太太接着说道:“我丈夫是好几家公司的总经理。差不多有两三家吧,都是他的,这一点想必不用我说,你也很清楚吧?”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她眼里的意思却是“这回你该消停了吧”。
不过事实上,如果是一些教授啊博士之类的,我家主人会充满敬佩之情。但如果只是实业家,他并没多少钦佩之意。因为在他眼中,与实业家相比,中学老师显然更厉害。就算并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去接受什么实业家或大商人的恩惠,他那顽固的性格就已经决定了这一点。对一个人来说,只要他不想再接受其他人的恩惠,无论此人再如何有钱、有权,那也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因此,主人可以说完全不了解除了学者界以外的任何圈子的事情,实业界尤为如此,无论是那里的人员,还是那里的工作职责,他都不太了解,而且就算有所了解,又能指望他有多少敬意呢。
可是对鼻子太太而言,也许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世界另一边的阳光下竟会生活着这样古怪的人。她以前和很多人都有过接触,几乎每个人在得知她是金田太太后都对她分外热情。“金田太太”几个字,无论在聚会上,还是在任何人面前,即便这些人拥有高贵的身份,都依然十分有效。而且现在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穷教书的,思想固执守旧,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只要说出自己生活在对面拐角的洋房里,必然能镇住对方,甚至连职业这块招牌都没必要亮。
“你认识吗,这个叫金田的?”主人向迷亭问道,语气颇不在意。
“当然,怎么能不认识呢?这位近期才出席过游园会的金田先生和我伯父是朋友。”迷亭答道,态度颇为正式。
“哦,这样啊,谁是你伯父?”主人问。
“是牧山男爵。”迷亭答道,态度更加郑重。穿着大岛粗绢长袍、外面套着一件从外国早些时候传进来的印花布礼服外褂的迷亭先生就那么坐着,看起来若无其事。
听见迷亭的回答,主人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可是这时鼻子太太已经转过身子打量起了迷亭,并说道:“哟,您看我真是眼拙,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您竟是牧山老爷的亲戚。要知道牧山老爷可是非常照顾我丈夫的,我可真是失礼。”鼻子太太一边用非常客气的语气说道,一边冲迷亭行了个大礼。
“您说的是哪里话,不用如此客气,呵呵……”迷亭带着笑意答道。而看着两人的主人则是一脸惊异。
鼻子太太接着说:“我从我丈夫口中知道牧山老爷也为我女儿的亲事费了不少心呢。”
“哦,这样啊。”听见鼻子太太的话,觉得自己有些莽撞的迷亭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安。
“本来啊,想和我家结亲家的人真是不少,可是我们是什么身份的人家啊,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个人了。”鼻子太太说道。
“嗯,您说得对。”迷亭附和道,心里安定下来。
然后,鼻子太太又对主人说道:“我今天来府上拜访,想打听的事也和这有关。听说水岛寒月常来拜访你,这个人怎么样啊?”鼻子太太对主人说话的态度明显比较蛮横。
“你为何探听寒月先生呢?”主人问道,语气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时迷亭的机灵劲儿就显现出来了,他连忙解释道:“探听寒月先生的德行肯定是为了她女儿的亲事。”
鼻子太太也接口道:“你最好能说说。”
“哦,是说你女儿要和寒月结婚了吗?”主人问道。
“才不是那么回事,求亲的人很多,我女儿可不是非要和他结婚的。”鼻子太太立即反驳道。
“那你还探听寒月干什么,这根本没什么必要。”主人也立即反击道。
“让你说你就说呗,有必要隐瞒吗?”鼻子太太问道,看那架势似乎想要吵架。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迷亭先生此时拿着的银管烟袋,似乎成了他的指挥扇,他心里大喊道:“快打啊,分个高低。”
“照你这么说,是寒月的主意喽,难道他是非你女儿不娶吗?”这话说得可谓从正面给了鼻子太太一击。
“那倒也不是,他没这么说过。”
“难道只是你自己认为他想要和你女儿结婚?”由此可见,主人心里十分明白,在面对这种妇女时,唯一的态度就是强硬。
“他虽然还没有直接表明,但他应该会非常愿意娶我女儿的。”鼻子太太说道。在这几乎快输了的紧急关头,她终于勉强维持住了镇静。
“那这么说寒月还是喜欢你女儿的了,有什么证明吗?”主人接着问道,同时挺了挺胸,那意思是说:“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嗯,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吧。”鼻子太太说道,看来主人做了一次无用功。
迷亭就像一个相扑裁判一样,坐在一旁颇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争斗。不过他的好奇心还是被鼻子太太刚才的那句话勾了起来,于是他放下烟袋凑上前来问道:“这可是件有趣的事,你女儿收到寒月的情书了?新年之际,这个谈资可不错啊。”迷亭先生看起来十分高兴,不过似乎只有他一人有这种好心情。
“二位不都知道了吗?情书是没有的,不过与情书相比,那事恐怕更厉害。”鼻子太太嘲讽道。
“我们知道?迷亭你知道吗?”主人向迷亭先生问道,迷惑的样子像被狐狸附体了。
“我哪儿知道啊,不是你应该知道吗?”迷亭答道,样子蠢笨,在这种不该谦虚的地方,他却偏偏谦虚了起来。
“二位都知道,这是肯定的。”鼻子太太又说,语气颇为骄傲。
“嘿!”对于这个女人,主人和迷亭先生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起敬佩起来。
“我给你们提个醒吧,可能你们不记得了。”鼻子太太说道,“去年年底举办过一场宴会,就在向岛的阿部先生的府上。那天晚上,寒月先生不但去了,而且在他回家的路上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就发生在吾妻桥上。为了避免使他丢脸,详细的情况我就不赘述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在我眼里,这都算得上铁证了。二位,怎么样?”鼻子太太坐在那里,戴着钻戒的手平放在膝头,显得颇为自傲。她的大鼻子此时更是异常突出。无论是主人还是迷亭,似乎此时都没被她放在眼里。
不管对什么事,迷亭先生都甚少惊讶,可是此时他竟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像个突然发烧的疟疾病人一样呆坐不动,这种反应维持了好一会儿。就连迷亭先生都这样了,更别说主人了。不过,当他们清醒过来时却又觉得好笑,并且不由得一起大声笑了出来。不过这种情景显然不在鼻子太太的意料之中,在她眼中,这种时候这二人的大笑声可谓非常失礼,所以她瞪着他们,模样颇为凶狠。
最先张嘴的是迷亭先生,他问道:“这个真是奇妙,没想到那就是你的女儿啊。苦沙弥,咱们就老实交代吧,这位太太说得没错,对于那位小姐,寒月确实有喜爱之情。”除了用鼻子哼了一声外,主人并没有过多的言语。
“对啊,你们就该老实交代,哪里还瞒得住呢,对吧?”鼻子太太说道,又恢复了自鸣得意的样子。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为了给你参考,大家就把寒月的事都抖搂出来吧,所有和他有关的事都没必要隐瞒了。苦沙弥,你身为主人,要努力解决问题,不要只是笑,那有什么用呢?无论怎么隐瞒,秘密这种吓人的东西还是会泄露的。不过金田太太竟然能知道这个秘密,还真是出人意料,这太奇怪了。”迷亭先生说道。
“我这人啊,做事很有把握的。”鼻子太太说道,一副很得意的表情。
“你可太有把握了,你的消息究竟来自哪儿呢?”迷亭问道。
“是人力车夫的老婆告诉我的,她家就在这房后头。”
“车夫家?是养了只大黑猫的那家吗?”主人问道。
“对,就是他家。我很早就嘱咐过她要注意关于寒月先生的事。每当寒月来这儿拜访,他说了什么都会通过车夫老婆的嘴传到我耳朵里。”
“太过分了。”主人说道,声音都提高了。
“除了寒月先生的话,我对你们的话可没兴趣,也管不着。”
“那个人力车夫的老婆真是招人厌,不管传的是谁的话,都改变不了这点。”气愤的主人说道,不过生气的似乎只有他一人。
“但是你总管不着人家去哪儿站着吧,就算站在你家墙根儿底下,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对吧?再说,如果你把声音放低,或者找个更大的房子住,那别人自然就听不见你说话了。而且除了人力车夫老婆,我从新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还听到了许多事。”鼻子太太说道,没有一丝羞愧。
“很多事情?也都和寒月有关吗?”主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