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追求绝对的真实,把自己的缺点和过错完全暴露出来,最直接的动机和意图,显然是要阐述他那著名的哲理:人性本善,但罪恶的社会环境却使人变坏。他现身说法,讲述自己“本性善良”、家庭环境充满柔情,古代历史人物又给了他崇高的思想,“我本来可以听从自己的性格,在我的宗教、我的故乡、我的家庭、我的朋友间,在我所喜爱的工作中,在称心如意的交际中,平平静静、安安逸逸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我将会成为善良的教徒、善良的公民、善良的家长、善良的朋友、善良的劳动者。”但社会环境的恶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平等,却使他也受到了沾染,以至在这写自传的晚年还有那么多揪心的悔恨。他特别指出了社会不平等的危害,在这里,他又一次表现了他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的思想,把社会生活中的不平等视为正常人性的对立面,并力图通过他自己的经历,揭示出这种不平等对人性的摧残和歪曲。他是如何“从崇高的英雄主义堕落为卑鄙的市并无赖”呢?正是他所遇到的不平等、不公正的待遇,正是“强者”的“暴虐专横”,“摧残了我那温柔多情、天真活泼的性格”,并“使我染上自己痛恨的一些恶习,诸如撒谎、怠惰、偷窃等等”。以偷窃而言,它就是社会不平等在卢梭身上造成的恶果。卢梭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人是处于一种“平等、无忧无虑的状态”中,“所希望的又可以得到满足的话”,那么又怎么会有偷窃呢?既然“作恶的强者逍遥法外,无辜的弱者遭殃,普天下皆是如此”,那末怎么能够制止偷窃的罪行呢?对弱者的惩罚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更激起反抗,卢梭在自己小偷小摸被后经常挨打,“渐渐对挨打也就不在乎了”,甚至“觉得这是抵消偷窃罪行的一种方式,我倒有了继续偷窃的权利了……我心里想,既然按小偷来治我,那就等于认可我作小偷”。卢梭在通过自己的经历来分析不平等的弊害时,又用同样的方法来揭示金钱的腐蚀作用,他告诉读者:“我不但从来不象世人那样看重金钱,甚至也从来不曾把金钱看做多么方便的东西”,而认定金钱是“烦恼的根源”。然而,金钱的作用却又使他不得不把金钱看作“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使他“害怕囊空如洗”,这就在他身上造成了这样一种矛盾的习性:“对金钱的极端吝惜与无比鄙视兼而有之”。因此,他也曾“偷过七个利物尔零十个苏”,并且在钱财方面不时起过一些卑劣的念头,如眼见华伦夫人挥霍浪费、有破产的危险,他就想偷偷摸摸建立起自己的“小金库”,但一看无济于事,就改变做法,“好象一只从屠宰场出来的狗,既然保不住那块肉,就不如叼走我自己的那一分。”从这些叙述里,除了可以看到典型卢梭式的严酷无情的自我剖析外,就是非常出色的关于社会环境与人性恶的互相关系的辩证法的思想了。在这里,自我批评和忏悔导向了对社会的谴责和控诉,对人性恶的挖掘转化成了严肃的社会批判。正因为这种批判是结合着卢梭自己痛切的经验和体会,所以也就更为深刻有力,它与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对于财产不平等、社会不平等的批判完全一脉相承,这一部论著以其杰出的思想曾被恩格斯誉为“辩证法的杰作”。
卢梭用坦率的风格写自传,不回避他身上的人性恶,更为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他的思想体系。他显然并不把坦露自己、包括坦露自己的缺点过错视为一种苦刑,倒是为深信这是一个创举而自诩。在他看来,人具有自己的本性,人的本性中包括了人的一切自然的要求,如对自由的向往、对异性的追求、对精美物品的爱好,等等。正如他把初民的原始淳朴的状态当作人类美好的黄金时代一样,他又把人身上一切原始的本能的要求当作了正常的、自然的东西全盘加以肯定。甚至在他眼里,这些自然的要求要比那些经过矫饰的文明化的习性更为正常合理。在卢梭的哲学里,既然人在精美的物品面前不可能无动于衷,不,更应该有一种鉴赏家的热情,那末,出于这种不寻常的热情,要“自由支配那些小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过错呢?因此,他在《忏悔录》中几乎是用与“忏悔”绝缘的平静的坦然的语调告诉读者:“直到现在,我有时还偷一点我所心爱的小玩艺儿”,完全无视从私有制产生以来就成为道德箴言的“勿偷窃”这个原则,这是他思想体系中的一条线索。另一条线索是:他与天主教神学相反。不是把人看作是受神奴役的对象,而是把人看成是自主的个体,人自主行动的动力则是感情,他感情提到了一个重要的地位,认为“先有感觉,后有思考”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因此,感情的真挚流露、感情用事和感情放任,在他看来就是人类本性纯朴自然的表现了。请看,他是如何深情地回忆他童年时和父亲一道,那么“兴致勃勃”地阅读小说,通宵达旦,直到第二天清晨听到了燕子的呢喃,他是多么欣赏他父亲这种“孩子气”啊!这一类感情的自然流露和放任不羁,就是卢梭哲学体系中的个性自由和个性解放。卢梭无疑是十八世纪中把个性解放的号角吹得最响的一个思想家,他提倡绝对的个性自由,反对宗教信条和封建道德法规的束缚,他傲视一切地宣称,那个时代的习俗、礼教和偏见都不值一顾,并把自己描绘成这样一个典型,宣扬他以个人为中心、以个人的感情、兴趣、意志为出发点、一任兴之所至的人生态度。这些就是他在《忏悔录》中的思想的核心,这也是他在自传中力求忠于自己、不装假、披露一切的根本原因。而由于所有这一切,他的这部自传自然也就成为一部最活生生的个性解放的宣言书了。
卢梭虽然出身于社会的下层,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的思想体系不可能超出资产阶级的范围,他在《忏悔录》中所表现的思想,其阶级性质是我们所熟悉的,它就是和当时封建思想体系相对立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思想。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这种思想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在当时十八世纪,显然具有非常的意义。它以宗教世界观为对立面,主张以人为本,反对神学对人的精神统治,它从人这个本体出发,把自由、平等视为人的自然本性,反对封建的奴役和压榨,在整个资产阶级反封建的历史时期里,起着启迪人们的思想、摧毁封建主义的意识形态、为历史的发展开辟道路的作用。然而,这种思想体系毕竟是一个剥削阶级代替另一个剥削阶级、一种私有制代替另一种私有制的历史阶段的产物,带有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性。因而,我们在《忏悔录》中可以看到,卢梭在与宗教的“神道”对立、竭力推崇自己身上的“人性”、肯定自己作为人的自然要求的同时,又把自己的某些资产阶级性当作正当的“人性”加以肯定;他在反对宗教对人的精神奴役、肯定自我活动的独立自主性和感情的推动作用的同时,又把自己一些低劣的冲动和趣味美化为符合“人性”的东西。他所提倡的个性自由显然太至高无上了,充满了浓厚的个人主义的味道;他重视和推崇人的感情,显然又走向了极端,而成为了感情放纵。总之,这里的一切既表现了反封建反宗教的积极意义,又暴露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本质。
卢梭并不是最先提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的思想家,在这个思想体系发展的过程中,他只是一个环节。早在文艺复兴时代,处于萌芽阶段的资本主义关系就为这种意识形态的产生提供了土壤,这种思想体系的主要方面和主要原则,从那时起,就逐渐在历史的过程中被一系列思想家、文学家充实完备起来了。虽然卢梭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却无疑标志着一个新的阶段。他的新贡献在于,他把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基本原则进一步具体化为自由、平等的社会要求,为推翻已经过时的封建主义的统治的斗争,提供了最响亮、最打动人心的思想口号。他还较多地反映了平民阶级、也就是第三等级中较为下层的群众的要求,提出了“社会契约”的学说,为资产阶级后共和主义的蓝图提供了理论基础。这巨大的贡献使他日后在法国大中被派、激进派等奉为精神导师,他的思想推动了历史的前进。这是他作为思家的光荣。在文学中,他的影响似乎也并不更小,如果要在他给法国文学所带来的多方面的新意中指出其主要者的话,那就应该说是他的作品中那种充分的“自我”意识和强烈的个性解放的精神了。
“自我”意识和个性解放是资产阶级文学的特有财产,它在封建贵族阶级的文学里是没有的。在封建主义之下,个性往往消融在家族和国家的观念里。资本主义关系产生后,随着自由竞争而来的,是个性自由这一要求的提出,人逐渐从封建束缚中解脱出来,才有可能提出个性解放这一观念和自我意识这种感受。这个新的主题在文学中真正丰富起来,在法国是经过了一两百年。十六世纪的拉伯雷仅仅通过一个乌托邦的德廉美修道院,对此提出了一些懂憬和愿望,远远没有和现实结合起来;十七世纪的作家高乃依在《勒·熙德》里,给个性和爱情自由的要求留下了一定的地位,但也是在国家的利益、家族的荣誉所允许的范围里;在莫里哀的笔下,那些追求自由生活的年轻人的确带来了个性解放的活力,但与此并存的,也有作家关于中常之道的说教。到了卢梭这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是他,第一次个性自由的原则和“自我”提到如此高的地位;是他,以那样充足的感情,表现出了个性解放不可阻挡的力量,表现出“自我”那种根本不把传统观念、道德法规、价值标准放在眼里的勇气;是他,第一个通过一个现实的人,而且就是他自己,表现出一个全面体现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精神的资产阶级个性;是他,第一个以那样骇世惊俗的大胆,如此真实地展示了这个资产阶级个性“我”有时象天空一样纯净高远、有时象阴沟一样肮脏恶浊的全部内心生活;也是他,第一个那么深入地挖掘了这种资产阶级个性与社会现实的矛盾以及他那种敏锐而痛苦的感受。由于所有这些理由,即使我们不说《忏悔录》是发动了一场“”,至少也应该说是带来了一次重大的突破。这种思内容和风格情调的创新,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在文学中的必然结果,如果不是由卢梭来完成的话,也一定会有另一个人来完成的。唯其如此,卢梭所创新的这一切,在资产阶级反封建斗争高涨的历史阶段,就成为了一种典型的、具有表征意义的东西而对后来者产生了启迪和引导的作用。它们被效法,被模仿,即使后来者并不想师法卢梭,但也跳不出卢梭所开辟的这一片“个性解放”、“自我意识”、“感情发扬”的新天地了。如果再加上卢梭第一次引入文学的对大自然美的热爱和欣赏,对市民阶级家庭生活亲切而温柔的感受,那末,几乎就可以说,《忏悔录》在某种程度上是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灵感的一个源泉了。
《忏悔录》前六章第一次公之于世,是一七八一年,后六章是一七八八年。这时,卢梭已经不在人间。几年以后,在资产阶级中,巴黎举行了一次隆重的仪式,把一个遗体移葬在伟人公墓,这就是《忏悔录》中的那个“我”。当年,这个“我”在写这部自传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获得这样巨大的哀荣。当他把自己一些见不得人的方面也写了出来的时候,似乎留下了一份很不光彩的历史记录,造成了一个相当难看的形象,否定了他作为一个平民思想家的光辉。然而,他这样本身,他这样做的时候所具有的那种悲愤的力量,那种忠于自己哲学原则的主观真诚和那种个性自由的冲动,却又在更高一级的意义上完成了一次“否定之否定”,即否定了那个难看的形象而显示了一种不同凡响的人格力量。他并不想把自己打扮成历史伟人,但他却成了真正的历史伟人,他的自传也因为他不想打扮自己而成了此后一切自传作品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如果说,卢梭的论著是辩证法的杰作,那末;他的事例不是更显示出一种活生生的、强有力的辩证法吗?
柳鸣九一九八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