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帝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落泪了。
女人,到底是女人。
即使强悍如胡贵嫔,母性还是如此深厚,想必当年自己母亲高夫人最后的愿望也是一样。一边,自己在立嗣盛典上正式成为大魏的皇储,接受无数王公大臣地跪拜。一边,自己的母亲绝望凄凉地面对那白绫、毒酒、腰刀地选择,自己却无法施以援手……
拥有天下又有何用,每当读到闻雷泣墓、啮指心痛的二十四孝故事,每当宣武帝为众皇弟在乾清宫宣讲《孝经》时,他的心中何等寂寥孤独。有谁知道?
他曾深深宠爱过高皇后,因为人人都说高皇后长得象宣武帝的生母,可是这两种情意毕竟不能等同。
倘能在慈母膝下承欢一日,能为母亲尽孝一日,他此生也再没有遗憾了……人人都说,母爱是世间最了不起的感情,可他从来就没有机会领会,纵使他是大魏天子。
宣武帝不想太子元诩再有这种失母地痛苦。
这种心底滴血地疼痛,他受够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成为只知有父、不知有母地那种禽兽!
“你放心。”宣武帝含泪答道,“绿珠,你放心!”
他的语气和反复强调的承诺令胡绿珠登时心下一片明澈:他答应她了,他将会为她废除那条血腥的魏宫体制!她不敢把喜悦流露在脸上,只能低头不语。凤尾船的周围,花落无声,花开也无声,只见得一片荫荫碧绿。
“你……去罢。”宣武帝的声音渐渐转得沉静。
“是。”胡绿珠一反旧态,十分温顺听话。
她的眼角看见了那个表情呆滞地圆脸的曹充华,这个女子。如何能与风情万种的她相比?宣武帝却会喜欢这个少女,是不是只为了曹充华的简单和幼稚?
她和高皇后,都有美若天仙的容貌姿态,却都心机深沉、手段高明,一般女人,绝非她俩的对手,连宣武帝也不一定琢磨得透她们俩的心思,这样的女人。易于让人陷入情网,更易于让钟情者心碎。
“陛下……”胡绿珠有些缠绵不舍,她扑在窗上,呜咽难言。宣武帝是再也不会召她入宫了,她曾经那样冷漠地对待过他,宽和如宣武帝,也不能原谅这一份冷淡,“陛下!陛下真不能容许臣妾再睹天颜吗?睽别两年,臣妾日夜思念君恩,后悔不已……臣妾即将大行。望陛下善自珍重。”
宣武帝长长地叹息一声。沉声道:“见面又如何?绿珠,往事已老。不必再提。近来朕总觉神思俱疲,常常整夜不能入睡,叫太医来,又看不出是什么病。大约朕昔日少年时酷爱骑射,劳累太多,以致于身体亏损不可复原……绿珠,自明日开始,你依旧每日入桂殿批折一个时辰,为朕分劳。”
“是。”胡绿珠答应一声,心下升起了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情绪,入宫五年,渐渐的,自己对政事失去了从前地热情,这是为什么?
尽管宣武帝此刻的吩咐,让她强烈地感觉到了他的信任。
他有些意味苍凉的倾诉,让她感觉到一种亲人般的责任。
可是,她却不毫无惊喜交集的情绪,从宣武帝充满温情的交代里,胡绿珠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但逃脱了“留犊去母”的苦难命运,而且越来越接近大魏地权力中心,而这正是自己那天夜里在瑶光寺的梨花影里,向姑母所表达过的,是自己毕生之所求。
仿佛一个朝圣者艰难地跋涉在前往圣城的道路上,忽然间,她以为还在长路尽头地人生目标,已经露出它巍峨灿烂的身影。
而此刻的胡绿珠,却根本没有朝圣者那种见到天堂的喜悦。
“你去罢,等朕身体康复,会召你入宫,一同去西林园射鹿。”宣武帝见她仍在船头踟蹰着没有离开,半是安慰半是谢客地让她离开。
“是。”胡绿珠拭过泪,叩了一个头,牵裳而起。
小小的木兰舟在碧水中打着旋,胡绿珠一跃而上,船晃了两晃,又恢复了平衡。她扑下去的姿态,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鸥,美得令人眩目。
然而,宣武帝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要她陪伴了,这迷人地又令人心碎地女子,如果可能,他情愿今生根本就没有遇见她。<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