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相守的那十年中,她却始终忽略了杨白花心底地这份自卑自惭,是的,她是北朝的执政女主,而他呢?由于和胡太后的恋情,只能被人非议为“面首”。
有哪个热血男儿,又能够忍辱负重如此。
杨白花叛归南朝,表面是由于荆山大营地家变,由于与春柳郡主的纠葛,而实质上,他早就不愿意在北朝过那种寄生般的人生。
天竺僧呵呵笑道:“你还没有妻室,为什么不肯娶安鹿公主?”
他问地,也是胡绿珠想问的问题。
杨白花仍然语调缓慢:“曾经沧海,我的心里已经放不下别人……法师,我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家说成是靠女人才能挣到前途,天下之大,为何没有我杨白花立身扬名之地?法师,一个男人的相貌生得太好了,也是烦恼……我既留恋旧情,又不甘如此虚度一生、任人笑骂,倘若我凭着胡太后的恩宠、安鹿公主的婚事飞黄腾达,那除了辱没我父母的英名外,不能给杨家带来任何别地东西。法师,北邦南朝,均无我杨白花堂堂做人地机会,此生既已无法在尘世建功立业,我只求能在法师名下剃度挂单,从此了尽俗业、四海云游……请法师成全。”
他不待天竺僧回答,便回转了头,向胡绿珠含泪笑道:“绿珠,你明白吗?”
胡绿珠的眼前一片迷离地泪水,什么也看不清,她举袖拭了拭泪,哽咽说道:“白花,随我回洛阳去!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我都有办法平息……”
跟我回去吧,白花,只要我们俩在一起,什么流言蜚语我都可以不在乎,你不是也说过,你不会在乎世人的目光吗?
肥胖的杨白花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仍然含泪笑道:“那不可能。绿珠,你知道吗?没有一个男人能仅仅凭着一份女人的爱而生活,在洛阳城里,我觉得压抑,除了你的深情,其他我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前程,也没有未来,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的敌人,这真的让人惆怅而寂寞。绿珠,我这一生,只对你一个人用过情,没有了你,我觉得空虚,可守在洛阳里,被人说成靠裙带迁升,那会令我鄙视自己。我的万般无奈,你能体会得出来吗?”
虽然痛苦欲绝,胡绿珠还是一边拭着眼泪,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怎么能不明白杨白花的心意呢?若非与胡太后不顾世俗目光相守十年,武艺比父亲还出众的杨白花,早就可以成为一代名将,功震北邦,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没有战功,没有家室妻儿,没有功名爵封,没有光宗耀祖,只留下一段段香艳故事,流传大江南北。
身为世代将门之子,叫杨白花怎么甘心于这样一种命运?
“本来,我已经选择了在今晨落发,剃度后,持着度牒,往台城同泰寺挂单,然后云游天下。可是我心中总觉得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你来了。”杨白花眨了眨眼,让最后两颗眼泪落下,一片宁静从他的眼底浮漾出来,“从今之后,是为诀别。绿珠,我记得,当年在崇训宫,你曾为我诵读过《楞严经》,经中说,爱河干枯,令汝解脱。我在那种种矛盾和无奈中浮沉纠缠已久,最后,终于为自己选择了一种至大的宁静,落发后,我的法名,将叫作本空。”
杨白花说完这些话,闭目片刻,不再理会胡绿珠,合掌向天竺老僧道:“法师,弟子俗业已消,别无挂念。”
天竺老僧身后的两名弟子,立刻走了出来,一个捧着半旧的陶土香炉,一个拿把断柄的剃刀,从杨白花头上取下纱帽,拔出黄金长簪扔在地下,打开一头乌黑长发,毫不怜惜地修削起来。
胡绿珠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是永远得不回杨白花了——世上已经不再有杨白花,却多了一个“本空和尚”。
爱河干枯,令汝解脱。白花,你真的能够毅然斩断万缕情丝,得到解脱吗?
可是他的神情是这么决绝,他的决定将永不可更改。
他没有负她,但比负她更可怕的,是他彻底否认了那段少年情愫,他为爱过她而感到后悔,他因为爱她而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现在,他宁愿舍弃整个红尘,只要一份心底的宁静……
胡绿珠含着眼泪,半跪在地下,将杨白花落在红砖地上的黑发绺一一拣拾起来,用杨白花那件扔在地下的染血绸衫包裹住,站起身来。
到底还看不看他最后一眼呢?胡绿珠抗拒不了自己心底燃烧的炽情,扭头再看了一眼,呵,那是她的杨白花吗?那只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大和尚,如此平常而俗气。
胡绿珠不禁以手掩面,向门外一路狂奔而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