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
“孩儿他爹,我对不起你啊!”
“我们可怎么活啊?”
瑟瑟寒风中,失去家园的平民无助地低声哭诉,三个士卒一脸漠然地抬着一口大锅在或坐或站的平民中穿行,将粥分到每个人的碗里。对于这些几天前还是陈国人的平民,东岚军上下一时还很难将之与“同胞”划上等号。尽管他们一样对其抱有同情——这些人在早上被东岚军强行带出家门,然后亲眼目睹滔滔洪水毁去了自己赖以维生的良田与家园。他们愤怒过、抗议过,甚至在绝望的情绪主宰下对东岚军动手,可是,面对东岚军士手中闪着寒光的武器,他们最后只能退后,哭泣,然后接受东岚人给予的救助。——但是,再多的同情也连续几日耳闻目睹了同样的惨景后,无论是谁,心都只会逐渐麻木。
在士卒的护卫下,沐清从平民点身边经过。
他也已经麻木了。
整整五天,即将丰收的明河谷地浸泡在明河水中,成为一片泽国,世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在惊恐中哭天抢地,看不到未来的绝望在此时一展无遗。
沐清能做的仅仅是尽可能地给予他们更多的救助,而那些救助却需要经过紫华君的许可。因为在明河谷地,此时所有的粮食都是军资。即使是易洛,也必须先保证东岚军的需要。这也是沐清现在看到一锅锅拌着粗糠的稀粥时毫不动容的原因。
第一次看到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所谓“粥”时,沐清曾闯进中军帐找白初宜理论,可是,白初宜眼都不眨一下,冷冷言道:“王并没有给我赈济灾民的粮食。”
“是你让他们陷入如此惨境的!”沐清理斥气壮的痛斥。
“你是说本君应该让他们死在大水中?”白初宜冷笑,“沐公子,虽然你是王的亲信随从,但是,并不代表一介平民的你可以用这种语气对本君说话!”
沐清被她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确,他现在仍是平民,没有任何官爵傍身,站在这里说话已是逾越。
这时,一直在旁听白初宜调度军队的易洛轻笑:“紫华君是为子纯抱不平吗?是朕的疏忽,来时匆忙,竟未给沐清授职,其实,授职散骑常侍的诏书已经拟好,所以,他并非平民,朕怎么能让白王的学生一直无职在身呢?”
帐内一片寂静,白初宜并未否认,但是,沐清分明看到她在看向自己时,眼角一闪而逝的讥诮。接着,易洛便很自然地道:“紫华君已有成算,不过,信丰那边更加重要,赈济抚民一事不如就交由沐清负责如何?”
沐清一脸茫然,白初宜躬身行礼:“臣敬从王命。”
于是,在当事人不明状况的情况,钦命安抚使的差使便放到了沐清身上。
沐清很清楚地记得——白王用雷霆手段彻底毁掉沐家时,在沐府的大门前,十岁的他仰着头问自己最尊敬的先生:“家父等人真的错了吗?”他同样在被流放之列,尽管因为白王的关系,无人敢对他如何。当时白王解下自己的银狐皮斗蓬,给他披上,系好,摸了摸他的头,道:“没有对错,只是得与失的衡量之后,沐家便只能错了。沐清,好好记住你的姓氏,以后你会明白很多道理。”
东岚有句俗语:“杨柳文章沐家兵”。说得便是杨、柳、沐三家,东岚的文臣多出于杨家与柳家;而将才倍出的沐家则掌握着东岚大部分的兵马。易洛的母后沐雨成为太子妃时,沐家仍然掌握兵权,代表着沐家对羽桓的支持。即使在白子风拜相之后,沐家的地位仍然尊贵非凡,否则,沐清又怎么会待在白子风身边?但是,在羽桓与白子风的改革中,军队首当其冲,沐家出于各种考虑站到了保守反对的立场,因此,最先受到打击。可以说,那一次,所有人才知道白子风对付敌人是如何不择手段。
其实,所有的道理,沐清都懂。经历过流放,经历过侮辱,他怎么会不明白那些是非道理?站在易洛的身边,他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东岚的利益?
他不是正直到单纯的人,只不过,他一直认为,一切的战争都是为了止戈为武,一切的改革是为了清平盛世,为了那样的目标,再多的痛苦都可以忍受。可是,站在玉林峰上,走在这些平民身边,他不得不怀疑——东岚所谓的大业真的是令人憧憬的吗?
也许他早就该怀疑,史书上,圣朝那些令人向往的盛世华景难道不是建立在更多的血肉白骨之上的?否则,属国之乱又是因何而起的?
这一统天下的梦想真的那么美好吗?
一阵突如其来的欢呼声打断了沐清的感慨,他茫然地看向那些忽然之间变的精神焕发的平民。他们喊着、跳着、哭着,甚到砸碎了手里的碗。
“怎么了?”沐清回头问护卫。
“大人……”负责护卫的士卒也很激动,只不过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的统领兴奋地回答,“水开始退了。”
沐清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水位已经下降了。这时,欢呼雀跃的已经不只是平民,连许多东岚士卒也加入那个蹦跳的行列。
“明河大堤的缺口肯定是堵上了。”一个士卒说的肯定。
旁边的一位不屑地道:“那还用说?王与紫华君都去了,有什么办不成?”
这么多天下来,负责维持秩序的东岚军与那些平民间多少也有了些感情,而看到希望的巨大惊喜令很多人都忘记了害怕,沐清就见一个老人拽着自己的一个护卫,语无伦次地说:“太好了!总算还能种些什么……太好了……水退了……”
那名护卫扶着老人,不无欣喜地道:“老人家,别担心,咱东岚的日子只会更好!”是的,每一个东岚人都相信,他们明天只会过得更好。
在另一边扶着老人的壮实汉子却冷下脸:“就是你们东岚人放水淹了我们的家与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