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将军！做人要知恩图报！”</p>
崔文莘的口吻里怒意明显，手中鱼竿一抖，甩上来一条不大的鱼儿。</p>
马祥麟俯身，取下鱼钩上的鱼儿，扔到崔文莘面前，带着讥诮道：“松江的四鳃鲈鱼名扬天下，崔老公不要错过。马某先回去歇着了。”</p>
……</p>
“郑姑娘，立秋后的四鳃鲈鱼正要往长江口去，最是肥美。竹香，你快给郑姑娘夹一块鱼背脊上的肉。”</p>
城北醉白楼的包间里，缪氏坐在上首，吩咐丫鬟竹香为郑海珠布菜。</p>
黄昏时，韩府的牛车车队，离开文哲书院后，慢吞吞地才走了半里路，就见顾府的轿子在前头等着。竹香亲自来请，说缪老太太就是福建人，得知郑海珠老家在漳州，今日看她本人言谈举止十分利落清爽，便要请她吃个夜饭、叙叙闽地乡情。</p>
这番由头一摆，老彭一个管家自然不好说什么，韩希盈虽是主家、辈分却低，只得气鼓鼓地由郑海珠随着竹香跟在轿子旁边走了。</p>
此刻，郑海珠细瞧竹香，虽和自己差不多年岁，但举手投足娴雅又老练，显见得不是顾家普通的婢女，好比《红楼梦》里贾老太太的鸳鸯了。</p>
自己的身份，说来也是韩府的下人，怎好坐在那里由着顾府的“鸳鸯”来伺候。</p>
郑海珠忙起身，拖着竹香的袖子，向缪氏央告，自己受用不起。</p>
缪氏也不坚持，笑吟吟道：“你这孩子对规矩看得重，也是好事。这样吧，竹香去外头候着，就咱俩个吃吃鱼，说说话儿，你也自在些。”</p>
竹香躬身退出包间，只一个影子淡淡地印在门格上，一动不动。</p>
郑海珠挪了挪身子，双手端过老太太面前的莲瓣碗，用筷子轻巧地挑出鲈鱼的两片鳃肉，放在碗里，又拿起调羹，舀半勺汤汁淋在肉上。</p>
那汤汁里，渗了火腿的鲜、姜片的暖、葱丝的香，和鲈鱼的鳃肉拌在一处，自会令滋味相得益彰。</p>
寻常鲈鱼，只两鳃，松江鲈鱼却长得像塘鳢，主鳃上头另有两条火焰纹，人们便称为四鳃鲈。这种鲈鱼，鱼头宽扁硕大，鳃肉十分鲜美腴嫩，入口即化，给牙口欠佳的老人家吃，再好不过。</p>
缪氏神态安详地看着郑海珠，她举止里的习惯和分寸，传递的讯息，果然与自己打听来的一样，是出身体面人家的孩子。</p>
缪氏夹一口鱼肉，优雅地品咂着，咽下后，才对郑海珠笑道：“鱼身上最好的两瓣肉，已教我老婆子享用了去，你也莫作筋作骨地站着了，快坐下趁热吃。”</p>
却之不恭，也非礼数，郑海珠遂依言去夹了一块鱼背肉。</p>
缪氏抿一口米酒，缓缓道：“阿珠姑娘，我是宫里出来的人，若论对规矩的在意，只怕不论顾家、韩家，谁都没我规矩大。但立规矩的本意，无非是教人在分寸之内过得舒心。有的孩子，明明已通人事，却对瓜田李下这样简单的规矩视而不见，不去管她无意还是有心，总之是太没分寸。而老婆子我，作东请你吃一口时令鲜鱼呢，我乐意、你开心，并未妨碍到旁的人，这便不算破了规矩、失了分寸。你当真不必太拘束。”</p>
郑海珠今日突然被缪氏请来叙话，本已十分诧异。</p>
这时听缪氏的话分明在点出韩希盈的举止不端，竟是交浅言深的意思了，她越发惊讶老太太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p>
郑海珠垂眸须臾，猜测出一星半点的缘由，决定干脆大胆探寻几步。</p>
遂语气笃诚地向缪氏说道：“夫人今日赐给阿珠的，何止春风化雨的教导和叫人齿颊留香的珍馐，更要紧的是，方才阿珠有幸走在夫人的轿子旁，能得竹香姐姐笑语盈盈的照拂，行过的又是闹市，城中士庶尽皆观瞻。这才是真的令阿珠大受恩惠。”</p>
缪氏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没错，我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希孟和你毕竟是去匪寨走过一遭的女子，纵然有马将军和黄老爷为你们说话，有阿潜回护希孟，顾家还是应当有个长辈站出来表个态度，阿潜与希孟这段姻缘，仍是铁板钉钉，旁人，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官带绅士，都莫要惦记着看笑话了。”</p>
郑海珠这回完全听懂了，一时之间喜意盈胸，忙又起身，毫无迟滞地跪下，感激道：“阿珠斗胆，替我家小姐谢夫人体恤。”</p>
缪氏将她扶起来，示意她坐回去，继续听自己说话。</p>
“阿珠姑娘，我本是福州府宁德人，幼时随父母去上清寺进香，机缘巧合，见到一件绣工极其精美的袈裟，据说是宫中赐给前代方丈的。我自此对绣技着迷，央求父母送我到苏州拜师学绣，又被织造局送入京师。进宫后，我才晓得，这人心呐，绝非绣品那样纯美干净。所幸，王皇后疼惜我，将我指给尚宝丞为妾，让我得以在妙龄年华，就走出紫禁城，回到东南。我皇后当然感恩，对顾家也分外感念。我打心底里盼着顾家能越来越兴旺。阿珠姑娘，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希孟和你，都是好孩子，你又已自梳，不会再嫁人，心是定的，都是在希孟身上的。一户人家，门前光鲜不作数，后宅安宁才是福。顾家迎进来的，应是你们这样的女眷。”</p>
琉璃灯影中，缪氏的面庞仿佛又镶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观之可亲。</p>
老人便如此这般，说一阵体己话，抿几口酒，吃两口菜，平易和蔼，娓娓道来，令郑海珠数次产生错觉，仿佛面对的，是自己前世在现代时的外祖母。</p>
如此过了酉时，缪氏招呼竹香结了账，派她与一个家丁送郑海珠回韩府。</p>
刚走到府门口，灯笼下蹲着的郑守宽就欢叫一声，迎了上来。</p>
“姑姑，大小姐也在前厅等你，说你不回来，她睡不着。”</p>
郑海珠客气地与顾家仆婢道别，携着侄儿走进府门。</p>
初秋的夜空，星辰闪亮，园子里，桂花树已挂蕊，空气里浸润着缕缕甜香。</p>
郑海珠抬头望着一弯月牙，眼前出现了一帧帧画面：岱山岛上颜思齐宅子里的锦绣华服。</p>
鸟船的风帆和辽东兵的背影，马祥麟说“倘使有一天我们川军要挥师北上”时的眼神，黄尊素说“我办事只论是非曲直”的面色，顾寿潜与韩希孟并肩而立的模样，最后是缪老太太望着自己的笑容。</p>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个时代，其实，也没有那么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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