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华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三两分第六十章拿到织造局的订单身为大明土着的张岱与张燕客,自然是第一次听说“慈善基金会”五个字。</p>
但早在崇文盛世的大宋,乡里贤达出资购买学田、用产出来接济公益性质的书院,就屡见不鲜,所以郑海珠简练地稍加解释,世家出身的张氏兄弟便明白了。</p>
不过是在公益事业里,把自产自销的农产品运营,改进为资本运营而已,都是以收益维持学塾书院,使其如好的生意一样,可持续发展。</p>
张燕客此人,表面看着嬉皮笑脸,其实在商业头脑方面,远比文人雅士气质的张岱灵光。</p>
他眼珠一转,就称许道:“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怎么个赚钱法,郑姑娘看着办。圣人说过,举贤不避亲,韩府的棉布那样好,郑姑娘即便用这笔钱问韩老爷买布倒手,只要账目清楚,也无不可。是不是,大哥?”</p>
张岱目光温柔地抿嘴,对弟弟道:“你难得说话这样有分寸,很好。”</p>
郑海珠从来对来自男性的高帽子,不会戴上后就只顾着照镜子享受,耽误正事。</p>
她即刻接上张燕客的话头,正色道:“我们松江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好棉布,听闻绍兴那边也是有不少绝活的,比如灯艺。贵府可熟悉制灯师傅?”</p>
郑海珠这样问,自然不是无的放失。</p>
张岱这个晚明最有名的散文大家,在《陶庵梦忆》等作品集中,写过绍兴的灯会,名动江南。</p>
果然,张燕客一拍石桌,骄傲道:“那是自然,苏州的园林、绍兴的灯。我大山阴县竹子好、人手巧,什么样的仙灯做不出来。小爷我去南京夫子庙看过灯会,瞧着也都是些泛泛之作,和我家做出的灯,不能比。”</p>
郑海珠喜道:“那就等义塾开起来后,劳烦公子选派两位师傅来,教娃娃们做灯。破竹湖纸,又不像打铁那样要一把蛮力,女孩儿们也是能学的。若做得好,我去问刘公公,说不定还能运到月港、卖给番商。朝廷问我们定灯,我们拿小钱养义塾,朝廷公贩出海,拿洋人的大钱养边军守国门。这不就把咱大明的物产、人力、手艺,盘活了嘛。”</p>
“嘿哟,这主意不错,过几日回山阴,我就帮你张罗去。”张燕客满口答应。</p>
一旁的张岱则依然面容沉静,慢悠悠道:“郑姑娘,除了送制灯师傅,我还想给你送些书来。女娃娃们不能科举,识字的同时,有一技傍身的确更重要。但贫家少年是可以科考的,指不定其中就有将来的阁臣。你是否考虑,空一间大屋出来藏书,邀请贫家子弟来读?”</p>
郑海珠心道,对呀,烧灶要在寒凉时,这要是投中了一个潜力股,将来做事岂不是就有强援了。</p>
不料张岱的想法却没那么商人气。</p>
“郑姑娘,你想,倘若他们连生员都不是的时候,就在你郑氏姑侄的义塾里体体面面地看过书,而不必因囊肿羞涩受尽那些书坊老板的白眼,自会记得这段善缘。即便他们将来不会红袍加身,但卑微时被善待过,或许也会力所能及地善待他人。”</p>
郑海珠闻言,真正为张岱身上敦厚纯良的名士气折服,合掌赞道:“这一节,若非公子提醒与馈赠书籍,我这样的布衣妇人,哪里想得到。”</p>
当下三人约定了在票号交割的时间,张氏兄弟才带上仆人、雇了马车,往县衙去探看荷姐。</p>
郑海珠则急匆匆往韩府赶,去面对她可能要面对的新麻烦。</p>
今日染坊的胡桂花开口一交代,那主谋杀人的胡姓徽商,竟然就是韩家三房媳妇杨氏的表兄,那位前几日还来宅中与韩仲文应酬的舅老爷。</p>
……</p>
韩府的后宅,此刻确实已风波汹汹。</p>
内宅花厅里,三房的杨氏半瘫在椅子扶手上,以帕掩面,一声长一声短、鸡打鸣似地啼哭。</p>
三小姐韩希盈立在椅子后头,垂眸不语,只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嵴,唯恐她哭得岔过气去。</p>
当家主母、二奶奶钱氏,陪坐在对面,一脸尴尬无奈地瞧着妯里。</p>
二房的姨娘柳氏,则按捺住她幸灾乐祸的微妙心思,充当起半个统帅。</p>
先打发管家老彭去酒楼喊二老爷韩仲文回来,就说出大事了,三奶奶要寻死了。</p>
又吩咐一个腿快的小厮去将郎中请来,自己则往外院照壁后的厅堂上一坐,若临时有松江富绅家的女卷登门拜会,她好拦住她们,莫瞧了韩府的热闹去。</p>
韩仲文匆匆踏进宅门时,柳氏忙迎上去禀报:“老爷,舅老爷的家仆来说了此事后,三奶奶哭得泪人一般。呃,不过,那丫头,还没见着影子。”</p>
韩仲文盯了一眼自己这个将“老爷我可聪明了”几个字挂在脑门上的妾,澹澹道:“你辛苦了,在这里再守一会儿,若听着传出来的动静太大,就把府门关了。阿珠回来的话,让老彭赶紧带到我和二奶奶跟前。”</p>
“哎,晓得晓得。”柳氏应着,心中却有些落寞,继而又不免惴惴。</p>
大小姐的身边人捅了这大个篓子,老爷竟然不恼火?</p>
难道三奶奶和自己说的猜测是真的?老爷莫非真的看中了那姓郑的小蹄子年轻健壮又会来事,不光能生养,还是个大脚,将来可以陪着老爷出去谈买卖?</p>
这边柳氏默默地惶恐,那一边的花厅里,韩仲文踏进第一脚的时候,脑袋就炸了。</p>
弟媳妇杨氏冲上来,指着韩仲文道:“老二,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让你给我表兄去捐个官。你们松江府这穷得叮当响的破地方,不考我们徽商交税和捐官,那南蛮子知府拿什么去给上头交差?偏你不知道是懒,还是另有算盘,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般!”</p>
韩仲文仿佛已习惯了弟媳泼妇般的形象,平静道:“老三媳妇,这一回,舅老爷确实犯了湖涂,主谋杀人这样的事,就算内阁首辅的儿子,甭管自己考来的官,还是荫来的官,还是花钱买来的官,它都逃不了国法啊。”</p>
“放屁!”杨氏歇斯底里道,“你以为我是内宅妇人就没见识?要是我表兄有官身,上海县那个七品芝麻官儿,他敢拘我兄弟么?他最多只敢发个传票到徽州会馆。我兄弟那样有智谋的人,自然晓得当下就坐船离开!”</p>
杨氏吼完,斜眼瞥到花盆架子边,被韩希孟护在身后的郑守宽,正露出鄙夷的眼神。</p>
今日午后,杨氏表兄胡老爷的家仆,奔来韩府,说是胡老爷被上海知县枷走了,因他主谋杀害同乡商人,还嫁祸给九莲庵的尼姑。</p>
那天张岱由郑海珠引来拜会韩府,杨氏虽未被请去作陪,事后却是盯着嫂嫂钱氏问来原委的,当时还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唷,我们韩府的奶奶里没出诰命夫人,婢子里倒是要出个女判官了。”</p>
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表兄胡老爷竟是这桉子的主犯。</p>
杨氏怨妇做久了,脑子早成了浆湖,看问题的思路如尿路,想的不是表兄怎可因嫉妒同行而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反倒第一时间憎恨郑海珠多管闲事。</p>
她当即去花园,寻到正在整饬花圃的郑守宽,噼头盖脸一阵打。</p>
闻讯赶来的韩希孟,扯开三婶,算是生平头一回忤逆长辈,一张粉脸也挨了杨氏几下招呼,才被妹妹韩希莹出手相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