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介绍、远道而来做先生”，没有夫家，不是道姑，更不是郑海珠那样的自梳女。</p>
卢象升猜测，这位王姑娘，该不是来自秦淮河畔吧。</p>
他于是迅速地将话题拉回眼前的枪管上。</p>
“正要请教王姑娘，膛筒的外头也要锉磨，是否为了使膛壁厚度均匀？”</p>
王姑娘点头：“是的，否则受压不同，也会炸膛。若正经做起来，都要一边锉，一边用卡尺量。”</p>
她说着，目光落在窗口木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上。</p>
她身姿极为优雅地前倾细看，眼眸一亮：“这是赵士桢赵公的《神器谱》吗？”</p>
卢象升点头，略带赧然之色道：“在下喜欢参研火器，蒙郑姑娘信任，托我与几位匠师试做一些，过一阵徐翰林回松江省亲，正好呈给徐公，请求指点一二。”</p>
“徐翰林，是徐公光启吗？”</p>
“正是。”</p>
王姑娘的目光，落到淬火池边的一把寒光闪闪的铁斧上。</p>
她的嘴角微微一抿，对卢象升道：“我猜，你们想做迅雷铳。”</p>
卢象升丝毫不掩饰赞叹之色。</p>
迅雷铳是赵士桢在《神奇谱》中记载的一件火器，将鸟铳和三眼铳综合在一起，缩小铳管口径、加大铳管长度。</p>
迅雷铳有五支铳管，呈现梅花瓣状排列，与中轴的铁抢一起穿过牛皮盾牌，底下则有铁斧作支撑。远程发射完毕弹药后，若敌军仍有冲到近前的，铁抢和铁斧，都能作为冷兵器近战使用。</p>
所以，卢象升见王姑娘从铁斧推断出，他们正在做“迅雷铳”，便知道，这女子是真的内行。</p>
他正欲恭赞几句，王姑娘却摇头道：“《神奇谱》中最没用的，便是这迅雷铳，你们为何不做合机铳？”</p>
卢象升眉头一皱，待要细问缘由时，却听身后传来郑海珠的声音。</p>
“象升你看，王姑娘也和我一样，提议你做单筒铳的，对吧？”</p>
卢象升回头看去，郑海珠与一位穿着细绫锦纹长袍的年轻公子，也迈进门来。</p>
年轻公子眉目英俊，只神情有股嬉游惫赖的意味，与那身华美又轻盈的锦衣一道，诠释出“纨绔”二字。</p>
这貌似潘安的纨绔向卢象升见礼道：“在下绍兴山阴张崮，字燕客。”</p>
卢象升一听是守宽学校的资助人亲临，忙向张燕客深深作揖：“区区不才，宜兴张渚卢象升，字建斗，拜见燕客公子。在下于藏徜徉数月，获益匪浅，郑姑娘说，书籍都来自贵府馈赠。”</p>
张燕客嘴角噙了噙，道：“嗯，卢公子手上这本《神器谱》，就是家兄多方寻觅而得，公子拿来打铁坊这样的火星迸射之地，千万小心呐。”</p>
张燕客说得绵软柔和，脸上挂着赤子与人攀谈的天真喜乐之意。</p>
郑海珠却晓得他心里不自在。</p>
这小子，定是见到王姑娘和卢象升谈得投机后，在替他哥哥张岱吃醋。</p>
自称王胜的那位美娇娥，正是张岱数年来放在心尖的女子，秦淮女使王月生。</p>
去岁，郑海珠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用了张氏兄弟的资助办学，只能答应金主张燕客，将他哥哥张岱的心上人，安置在学堂。</p>
张岱得知弟弟已与郑姑娘谈妥，颇为欣喜于这个法子，遂往来于绍兴和南京之间，终于在今年的初夏，为王月生赎了身。他原本要亲自携王月生到松江，与郑海珠先表感激之情，再提些万勿轻视月生的请求。</p>
未料得，张家一位族叔病重，张家急着给长孙张岱办婚事冲喜，竟在江南人从不会办酒的三伏天里，要为张岱将未婚妻刘氏迎进门。</p>
张岱无奈，只得央求好弟弟张燕客救急。张燕客左右在族中是混不吝的面目示人，便寻了个去南京买古玩的由头，从绍兴开熘，将王月生接到松江，送到郑海珠的学校。</p>
郑海珠与王月生照面时，从镇江招聘来的董二丫，一眼认出，这位王姑娘，恰是在瓜洲渡多出银子雇她们姐妹拉纤、事后又赠送衣服的好心船客。</p>
有了这一节铺垫，郑海珠对王月生的第一印象不错，心里那份给张岱安排外室的膈应劲儿，也稍稍消散了些。</p>
今日，郑海珠带着张燕客和王月生参观学校，因见王月生对自己与张燕客叙说福建历险无甚兴趣，便请她在校园自便，看看园子里哪一处适合教授音律，或者讲解斫琴技艺。</p>
那张燕客倒真是将这位编外嫂子看得紧，于清园的亭子上望见王月生进了冒着热烟的铁器屋，一时也顾不得听郑海珠讲海战实况了，巴巴儿地就赶了过来。</p>
卢象升哪里知道里头那么多弯弯绕。</p>
他修养上乘，并未猜疑张燕客的话里机锋，只作醒悟状，忙歉然道：“燕客兄提醒得甚是，书籍图纸最怕火，不可进此屋。”</p>
言罢，他便捧起《神器谱》和另一本火器书，放去屋外院中的石桌上。</p>
郑海珠适时道：“我们都出去吧，听王姑娘说说，为何不做迅雷铳，而应该做合机铳。”</p>
又对葛家人道：“三位师傅也歇一歇，蕉园裁缝铺那边有井水浸的绿豆汤，你们且去喝几碗祛祛暑热，帮我们也带一桶来。范师傅与我说了好几次，大家伙都是手艺人，你们万莫拘束。”</p>
葛洪感念地连连道谢，带着儿子和侄儿，往蕉园去。</p>
郑海珠在石桌边坐下后，笑眯眯瞥了一眼张燕客。</p>
张燕客微微一哂，不知怎地，就想起当初查探荷姐被冤一桉时，这郑姑娘揶揄自己性子急躁的几句话。</p>
再看对面的卢公子，极是潜深流静的温润模样。</p>
张燕客一时之间，觉得心里仿佛一个皮球泄了气。</p>
他嘴巴也哑了火，只拿起那本《神器谱》来翻看。</p>
王月生仍清眸澹然，浑不在意这气氛里，哪些古怪是与自己有关的，只看看郑海珠，又看看卢象升，开口道：“郑姑娘，卢公子，我觉得合机铳比迅雷铳更值得做，乃是因为想起一位故人所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