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华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三两分第115章风起于青萍之末翌日，直到快午时，王月生才从宿醉中真正清醒过来。</p>
她问崔鱼儿，昨夜郑姑娘离开时，面色如何。</p>
崔鱼儿道：</p>
王月生急忙梳洗停当，不施粉黛，不戴钗环，素衣素裙，去复园的铁匠铺找郑海珠。</p>
却仍是只有卢象升和葛家的师傅们在。</p>
卢象升当然立刻就看出王月生双眼浮肿、面色疲惫，却不好过于显露关切的心思，只尽量用温醇的嗓音、轻缓的语调，与她对话，以期令她能感到舒服一些，轻松一些。</p>
距离初见王姑娘，才过去了短短的六七日，卢象升却已开始意识到，在每个崭新的一天里，能够见到王姑娘，好像，都比见到珍藏版的兵书更欢喜。</p>
他一大早，就在葛师傅的叮当锻铁声中，精益求精地车好了两个六边形的百衲木块。</p>
倘使王姑娘验收后满意，他愿意包揽剩下的一百多块木片，不用王姑娘动手指来做这样的粗活。</p>
卢象升何尝意识不到自己不对劲。</p>
若是在从前，他顶看不上同龄人那种为尹消得人憔悴的调调，即便偶有与文友同年去青楼应酬，他也不过是勉为其难地到场点个卯，便找个由头回府看书去了，更别提对那些眠花宿柳之辈的鄙夷。</p>
到如今，自己真的遇到婉兮佳人，才知多少诗词曲赋，都唱不准心头那一寸莫名燃起、欲说还休、且试且惧的情丝。</p>
然而王月生面对卢象升时的目光，仍是静潭般没有涟漪。</p>
她听完卢象升的叙说，目光便越过眼前车床上那两个相当优秀的木疙瘩，落到火光红亮的铁坊外，堆起来的铁疙瘩。</p>
那应该就是郑海珠刚刚买来的铁料。</p>
王月生记得昨夜在郑姑娘面前的每一刻失态。</p>
一位曾经的秦淮红倌人，已然脱离泥淖，却将过去那些欢场里的爱恨，翻来覆去地讲给郑姑娘这样一个忙碌的良家女子听，自然是出于完成上峰交给她的任务。</p>
不过王月生也由衷感慨，郑姑娘的世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p>
郑姑娘这一大早，已经做了这样多的事。</p>
王月生短暂地出神后，走到车床边：</p>
又扳着手指算时间：里就能合琴了。百衲琴的黏合断面多，面板底板完全合拢，松江的天气，大概须一个月。然后是上灰胎，那个有些久，得刮十几二十遍，然后再进荫房，明年端午出来，研磨、擦光、定徽这些，就快了。那么，一年又两个月，我囤的料子若可以出四张琴，我托从前故人们吆喝吆喝，就可以换回二百多两银子，可以给你们做三十把合机铳吧？」</p>
卢象升一愣，继而大为感动。</p>
王姑娘果然不是庸脂俗粉。</p>
萍水相逢，就能全力支持他们的理想。</p>
大为感动的卢公子，决定在自己离开松江去应天府参加乡试前，殚精竭虑地切料子。</p>
这种与同道中人双向奔赴的感觉，棒棒哒。</p>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说好来调大漆的王姑娘没有出现在复园，而东边的清园，传来琴箫合奏的乐音。</p>
卢象升循声而去</p>
，远远地望见，自己曾带着娃娃们试验水战火雷和撞舟的池塘边，王姑娘在抚琴，身旁立着一位儒巾男子执箫应和。</p>
一曲终了，男子又拿起薄薄的册子，开始唱：</p>
「栏杆月上两更天，别郎容易见郎难，</p>
朝来书信，约我重谐凤惊，眼前不见，教我泪痕怎干，</p>
挑起子个红灯，重把书上归期仔细看，计程应说到常山。」</p>
男子才唱了两句，侧头聆听的王月生，仿佛就找到了灵感，开始抚动琴弦，弹奏出一阙与方才琴箫合奏时全然不同、却与这山歌合得天衣无缝的曲调。</p>
卢象升呆立着。</p>
在他身后，从门外货郎出买来芦根汁消暑的郑海珠，看得分明。</p>
郑海珠走上前，轻声道：</p>
卢象升僵直的胳膊肘一松，小臂垂了下来。</p>
他无法不自嘲。</p>
半个多月前见到张燕客那位时，他从王月生疏离的客气中，还天真地认为，就算王月生来历暧昧，也与张燕客无甚缱绻瓜葛。</p>
或许，张燕客的祖辈，与这位王姑娘的祖辈有旧，燕客公子为世交之谊、出手救风尘而已。</p>
殊不知，眼前这位张公子，才是。</p>
鸾凤和鸣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正主。</p>
卢象升心底深深喟叹一声。他扭头看向郑海珠。</p>
这位相逢有些传奇缘由、相交却倾盖如故的小阿姐，递上来一罐清香的芦根汁。</p>
卢象升们心自问，不能怪郑海珠没有一开始，就向自己披露张公子的存在。</p>
这女子就是这样，赚钱很巴结，但在人情季动的隐约兆头前，澹澹观望，不掺合，似乎无论什么结局，她都无意点头，也不会摇头。</p>
其实这某种意义上与卫道士们唱反调的表现，反倒令卢象升越来越适应。</p>
卢象升向郑海珠笑道：</p>
郑海珠也微笑着看他：</p>
卢象升点点头。</p>
……</p>
这个夏天，郑海珠的大部分精力，并不会放在学堂里这段男配女配们的情感故事上。</p>
她只舍得分出一点点时间，引张岱去拜会了黄尊素夫妇。</p>
毕竟在大部分人的眼睛里，元配教和外室教势同水火，遑论拉在一起做同事。</p>
姚氏这样嫡妻身份的奶奶，现在可算得是学堂实质上的二把手，郑海珠安置了张岱的外室在学堂，怎能不和黄家老爷奶奶打招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