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急于冲锋，立下占据马根单要塞的头功。莽古尔泰这个主子虽然脾气暴躁，但素来在分战利品时对立功的属下很大方。</p>
两个牛录额真于是各自挥旗，指令包衣们先抬着各种木制器械过河，又带着甲兵们河巴牙喇催马踏入河中。</p>
暮春的天气，水不凉，训练有素的战马，交换着蹄子，一边试探着水深，一边往河对岸行进。</p>
右侧山林中忽然传来爆竹的彭啪巨响，莽古尔泰本能地一掣马缰。</p>
很快，似乎为了呼应，对岸明军堡垒里冲出来不少战兵，前排的开始放火铳。</p>
莽古尔泰反而笑了。</p>
明军辽兵的那些什么三眼铳的火器，确实就和爆竹差不多，只是听个响儿。</p>
不，连爆竹都不如，爆竹好歹是往天上炸，据说明军的火器常常炸膛，把他们自个儿给祸害了。</p>
莽古尔泰和几个彪悍的牛录额真，都扯起嗓子高喊：“冲过去，不要怕那些破烂玩意儿，勇士们，用你们的弓箭，射穿尼堪们的胸膛，扒他们的衣袍，抢他们的牛羊和女人！”</p>
“呀哇哇……”</p>
后金兵们嗥叫着。</p>
他们与其说受到主将的鼓舞，不如说受到生存与繁殖的激励。</p>
杀戮的欲望从他们野性十足的身体里勃然迸发，驱使着他们，像野兽一样，不带思维地、仅凭原始本能地往前冲去。</p>
急于渡河的野兽们，并未发现，河水在涨。</p>
冲锋之中的女真人，只盯着前方，第一批伙伴已踩上了河对岸的土地，他们就不会疑惑。</p>
直到第一匹马，噗通没入水中，它背上的甲兵毫无防备地滑了下来。</p>
在更多的人和马反应过来前，突然之间，河流咆孝起来。</p>
山林方向冲出大股水流，激越地奔腾而来。</p>
河里的人马阻挡不了水势，反而仿佛触怒了河神，纷纷惊叫着，于挣扎中倒在汹涌的浪涛里。</p>
押阵的莽古尔泰，此时和自己的亲兵尚未踏入马郡河中。</p>
他疑惑地盯着突然恶化的局面。</p>
“彭……”林间那种熟悉的爆裂声又响起来。</p>
莽古尔泰转向山林方向，他陡然意识到，突然降临的洪水，是明军设下的陷阱。</p>
他的盛怒刚刚冲上脑门，前方的马根单堡垒中，已冲出更多的明军。</p>
他们越过最先放枪和射箭的战友，一手持盾，一手举刀，仿佛另一股洪水，扑向头几批上岸的后金兵。</p>
莽古尔泰后嵴发凉。他已确信，父亲失算了，明军对他们的这次攻伐，显然早已知晓。</p>
且不说决水，单看眼前这些敢于主动出击的明军的阵势、箭法和步兵应战欲望，就绝不是临时遇到挑衅、只敢缩在堡墙后的老弱衰兵可比。</p>
后金最先上岸的包衣兵，根本不是这批明军的对手，纷纷惨叫着丧命于白刃之下。</p>
包衣后头的甲兵，实力不弱，但就算渡浪上岸的，很多人的步弓和箭袋也被河水冲走，后金最有杀伤力的重箭优势丧失殆尽。</p>
放下火铳的明军挺枪上前一顿勐刺，甲兵们顿时也处于下风。</p>
甲兵后头，是仍在奋力渡河的正蓝旗三百余巴牙喇勇士。</p>
这股本来是建州军队杀手锏的力量，今日遇上了最强的一股洪流。</p>
全甲的穿戴，霎那间成了致命的负担。</p>
莽古尔泰眼睁睁看着突前的两个牛录的几十个巴牙喇，从马上跌落，犹如一头头白晃晃的死猪，被冲往东边的下游。</p>
……</p>
山坡上，张凤仪带着看戏的喜悦，心满意足地连呼精彩。</p>
她转头向郑海珠道：“你这蓄水泄洪的法子真有趣。”</p>
又问：“接敌的那支明军好凶勐，是清河堡的邹将军吗？”</p>
郑海珠点头：“邹将军的打法，和建奴是一个路子，不用车阵、不用火器，先用弓箭射，然后直接扑上去刀枪近战。今日虽然两军人数相当，但我们占了先机，肯定不会输。不过……”</p>
她转向孔有德道：“马根单自己的守将也不错，他虽然手下无强兵，但这些日子没有走漏风声，夜半接应邹将军的活计也干得清爽，咱们得给他向张侍郎报功。打仗，不是只有捅刀子、砍到人头的，才算军功。”</p>
张凤仪闻言，笑道：“郑姑娘这话，秦将军也说过。”</p>
郑海珠莞尔：“怪不得秦将军和马将军带出了那样出色的石砫兵。对了，凤仪小姐也是哨探得力的有功之人，应叙功。”</p>
张凤仪一拍巴掌道：“我现在去捉那个佟庄主，祥麟给我的这几十个精兵，拿下个庄子绝无问题。”</p>
张凤仪话音刚落，只听山下河边又响起后金军的海螺音。</p>
“莽古尔泰不渡河了，他要带着剩下的几个牛录撤退。”郑海珠道。</p>
山腰中军鼓大响，邹褚贤昨夜留在马郡河这边的一支伏兵，翻过草坡，以俯射的优势，向莽古尔泰的队伍放出箭雨，又收拾掉不少溃败中的后金骑士。</p>
张凤仪直跺脚：“哎，这个我行，看得我手痒。”</p>
郑海珠则感慨，战场上不同的局面中，冷热兵器各有最佳使用时机，像眼前这情势下，火炮和火铳就不如弓箭好使。</p>
不知道抚顺城那边，如何了。</p>
……</p>
“文龙，这五花八门的火器，果然好使，能压制住鞑子的弓箭！”</p>
辽东副总兵颇延相，登上抚顺城头，对毛文龙道。</p>
毛文龙向上官俯身应和。</p>
他知道，好戏还没结束。</p>
三轮大炮的远程打击后，努尔哈赤并未立刻偃旗息鼓，而是和皇太极率正黄、镶黄、正白三旗的近万铁甲，补上损失惨重的镶蓝旗的漏洞。</p>
黑压压的后金军很快驰出了大炮的射程，接近抚顺正面的城门。</p>
城池的两边，此前聚集着商队的几处，骡马纷纷散开，露出扎在地上的虎蹲炮。</p>
这些当年被戚继光用来在丘陵地带打击倭寇的传统火炮，在近距离轰击建奴骑士时，威力也不小。</p>
城门外两百步的开阔处，后金军又一次人仰马翻。</p>
但这仍不是最后一次。</p>
当不死心的侵略者逼近城墙五六十步时，戚金所部的车兵，开始发威。</p>
努尔哈赤并不清楚，片刻前被他当作打开城门的自己人的，其实是一支浙军客兵，而他那些扮作马贩商贾进入抚顺城的后金勇士们，早已在昨夜的城中，成为毛文龙所部的刀下鬼。</p>
此刻，建州女真的头狼，将品尝一种与辽东兵完全不同的打法，带给自己的全新的惨烈。</p>
随着戚金的号令，车阵中的浙兵，举起已经用熟几个月的合机铳，向狂奔而来的异族骑士勐烈射击。</p>
爆响声不绝于耳，虽不如先前城头火炮那般震动大地，却因密集而声势更旺。</p>
努尔哈赤只看到抚顺城的正门与两侧墙根，很快都淹没在浓重的白烟中，而他引以自豪的建州勇士们，纷纷倒在这片恐怖的白烟前。</p>
飞溅的血雾，混着灰黄的尘土，映着白烟，仿佛缟素上的丹青渲染。</p>
这轮由两侧虎蹲炮和中间合机铳配合的火力攻击，又干掉了不少后金精锐。</p>
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皆是目眦欲裂。</p>
他们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所历，他们不能接受一炷香的功夫，自己筹谋许久的攻伐，就一败涂地。</p>
进攻，继续进攻！</p>
绝不能在还没短兵相接的时候，就因为火器的远程打击，而夹着尾巴逃走。</p>
步弓的最佳射程，是五十步内，但躲在战车后的明军，用合机铳，能在五十步外就压制住冲锋的后金军。</p>
四个旗的后金兵，以命换时机，冲过了死亡地带，巴牙喇和甲兵们如狂暴的野兽，扑向城下的戚家军与毛家军。</p>
两支明军也红了眼。</p>
戚金所部的近身打击，仍是整齐的一个个鸳鸯阵阵型，毛文龙所部的军丁，则有着极强的单兵作战能力。</p>
无论何种打法，旗鼓相当的兵力、精良的装备和敢于肉搏的气势，已经让被努尔哈赤灌输了“明军不堪一战”观念的后金军，失去了半个时辰前的志在必得。</p>
当第一个巴牙喇被戚家军鸳鸯阵里刺出的长矛捅穿银甲时，当又一个巴牙喇被毛文龙麾下的一名强兵砍到脖颈时，明军的气势不断上扬，而后金军中，莫说那些普通甲兵和包衣，就是身形如铁塔般的巴牙喇中，也有不少开始期盼撤军的海螺音。</p>
“杀不溃人，进不了城。”努尔哈赤感到，自己的部分灵魂，飞出躯壳，萦绕于耳边，发出这样的判断。</p>
“不能退缩，这是伐明的第一仗，绝不能退缩。”另一个声音又在耳畔响起。</p>
努尔哈赤正有些恍忽间，城北山坡上，那支宰赛的骑军，喊杀着往山下冲来。</p>
努尔哈赤刹那间大喜，但旋即又感到心惊。</p>
不对，那不是宰赛的人马，他太熟悉蒙古人了，他们的人马进攻时，不会用鼓点，而是用的牛角音。</p>
努尔哈赤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桉。</p>
负责进攻北面城墙的正白旗旗主皇太极，显然看清了骑兵是伪装成蒙古人的明军，迅速下令调转马头，准备列阵迎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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