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等候在码头的郑海珠，迎上去，接过顾佐佑，冲韩希孟笑道：“春天里娃儿真是长得快，才个把月没抱，又重了不少。”</p>
说笑的瞬间，她与韩希孟对视时，却敏感地发现，这位曾经的雇主、如今的挚友，眼皮有些肿。</p>
韩希孟目光微微一闪，很快浮现谐谑之意，指指身侧的范破虏，对郑海珠道：“你就留着些气力吧，都是要做姑奶奶的人了，回头抱你侄孙去。”</p>
范破虏登时红了脸，蹙眉抿嘴，窘态又与几分甜蜜之色交融在一处。</p>
再过半年，到了重阳节前后，她就要与守宽成亲了。</p>
郑海珠遂也展颜，对范破虏道：“这回来岛上，我有极新又极美的提花样子给你看，你选几个，姑姑织成被面，到了九月正好用上新棉花做芯子，送去你们在镇江的新房。”</p>
众女子说说笑笑，骡车边的辽民少女花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p>
花二意识到，原来女子不是因为长得像庙里的菩萨，才好看的。</p>
她们好看，是因为眼睛里有光，讲话的声音也不像蚊子叫。</p>
花二又无法不想起关外那些汉民女子，尽管长相不同，她们的表情却都是一样的。多年处于女真人的奴役之下，她们连深深浅浅的惊恐和胆怯都没有了，只剩下没有生机的麻木，仿佛眼前江滩上那些永远被踩在脚下的鹅卵石。</p>
辽民少女怀着感慨万千的心思，跃上车架，将一车眼里有光彩的女子，送到崇明县城唐阿婆的宅中。</p>
修复一新的三架织机，静静地摆在小小的天井里。</p>
每台织机上，都挂着密密麻麻的吊综，穿在综上的色泽缤纷的经线，犹如无数道虹光，落入铺陈于下的纬线之间。</p>
饶是韩希孟这样习惯于一幅绣品要用近百种颜色丝线的刺绣大师，见到眼前情景，也惊讶得合不拢嘴。</p>
这毕竟不是丝线，是棉线。</p>
纵然韩家的织坊已规模不小，到底还遵循苏松一带惯常的清雅沉稳的纹样审美，当初郑海珠以珊瑚色漳绒与蓝色棉布混纺，已属用色的异类。</p>
没想到今日在这东海瀛洲的崇明岛一隅，竟能见到如此冲击视觉的吊综花本。</p>
范破虏也和韩希孟一样，眼珠子粘在了那些吊综上。这个将要去镇江负责韩希孟衣坊分号的姑娘，马上在脑中盘划，经纬交织后形成的窄幅布条，可以缝于马面裙裾上，裙子的主人走动时，仿如踏在春日繁花里。</p>
只有负责带娃的董二丫，没有立刻凑过来看稀奇。</p>
顽皮的小少爷顾佐佑，拉着她的手，来到院落的一角，急于研究新奇的大玩具。</p>
董二丫的女儿，已站在那里的另一台木质机械前，拨弄着上面的木疙瘩。</p>
“这是什么？”顾佐佑奶声奶气地问。</p>
董二丫的女儿道：“是实心的梭子。”</p>
董二丫笑道：“傻闺女，梭子怎么会是实心的，实心的还怎么装进棉线织布。”</p>
听到她们的对话，韩希孟和范破虏也走了过来。</p>
韩希孟打量到这台奇怪的机器下头，挂着零碎的棉花絮，皱眉略忖，看向郑海珠，探问道：“这，难道是纺棉线的？”</p>
她话音刚落，唐婆已从门外走了进来。</p>
“可是顾少奶奶已大驾光临？老婆子我去镇上给你们买崇明百果糕咯。”</p>
韩希孟已从郑海珠写往松江的信里，知晓了唐阿婆的传奇，今日一见这位前辈，果然于精神矍铄之外，更有轩昂气势，忙俯身行了晚辈之礼。</p>
唐阿婆眉目间尽是慈和之色，招呼董二丫给娃娃们分崇明糕，一面笑问郑海珠道：“松江来的两位女红行家，猜出这机子是何用处了不？”</p>
范破虏此时也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那一排木疙瘩，不是梭子，是锭子。这不是织机，是纺机。娘呀，莫非，这机子，一次能纺好几坨棉花？”</p>
郑海珠颔首，肯定了这位准侄媳的答案。</p>
郑海珠已不像此前在唐阿婆宅子里发现这台纺机时那么激动了，但仍欣然于韩希孟与范破虏的识别能力。</p>
精于纺织机械的中国古代人，果然一眼看出竖立排列的纱锭的端倪。</p>
虽然，眼前这台机器，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首先出现于一百多年后的英国，被称为“珍妮纺纱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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