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中，郑海珠看不清这位现任指挥使的五官神色，只辨出他个子不高，头戴半月网管，身穿曳撒。</p>
骆思恭作了个手势，身后行刑的军士停了鞭子。</p>
郑海珠以官宦人家有淑人封号女眷的礼仪，微微欠身：“见过卫帅。”</p>
骆思恭瓮声开口，口音竟还留着湘鄂之地的底色：“刘公公说，郑夫人在崇明替朝廷补了营兵却额，像模像样地练着。鸳鸯袖里藏兵符，女子出钱养兵，秦将军之外，骆某还能见到第二位，有幸呐。”</p>
郑海珠端然道：“我亲眼见过辽东和闽海的局势，大明的边患，实则如旷野杂草，不是抚顺和料罗湾那几场胜仗就能拔除的。江山太平，匹夫有责，何况我这样从大明士庶手里挣来银子、又得了朝廷敕命的？”</p>
骆思恭在阴影里扬了扬眉毛：“夫人果然巾帼不让须眉，骆某佩服。”</p>
“卫帅当初远赴朝鲜，深入倭营的智勇，小妇难望项背。”</p>
“哦，呵呵，夫人缪赞了，”骆思恭的声音低下来，口吻却蓦地带上自嘲，“征朝鲜，大功还是文官老爷们的，咱就是跑个腿，弟兄们挣点儿赏银，不指望这胸前补子能换得漂亮些。”</p>
郑海珠不打无准备之仗，既然思谋着头回拜访就要拆去几排骆思恭心防的篱笆片子，自然不能只靠区区百两银票。</p>
正巧瞌睡有人递枕头一般，骆思恭这位大爷，发了句牢骚。</p>
郑海珠遂意味深长地轻笑道：“不瞒骆帅，那年在辽阳抚顺，我就想，得亏辽东巡抚已不是杨镐，否则若杨军门替代张侍郎来坐镇打鞑子，如今抚顺在谁手里头，可还真不一定。”</p>
骆思恭，以及陪着立在一旁的骆养性，听到此话，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p>
这妇人讲话怎地和大街上吆喝瓜菜似的，如此直接。</p>
不过此话，对杨镐无情的讥讽，确实说到了骆思恭的爽点上。</p>
由于抚顺之战的胜绩，改了大明与后金军事对峙关系的走向，历史上开启大明灭亡节奏的萨尔浒之战，并未在去年发生，对明军溃败负有主要责任的领兵文官，杨镐，也就尚未被政敌和舆论架在火上烤。</p>
去年没丢过人，不等于十来年前没丢过人。</p>
万历朝鲜战争中，杨镐就没少出过指挥失当、谎报军功的丑，被朝中御史弹劾落职后，区区两年后，竟又起复为巡抚大员。</p>
让骆思恭这般直接深入战场敌营、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硬干的武人们，怎么能彻底咽下这口气。</p>
但骆思恭毕竟坐到了这个位子，也早已不是多年前血勇外露的少壮军将。</p>
他虽霎那间滋长出几分对郑海珠的好感，倒也不去继续接茬，而是转过身去，看向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囚徒，森然道：“举人老爷，你招了吧，吃鞭子的滋味，你们读书人受不住，想想家中妻儿父母。”</p>
他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头顶传来一个响亮却柔和的雌雄掺半的声音。</p>
“骆帅，你总算想起来继续审问了？咱家还以为，这堂堂诏狱，变作骆府吃茶闲聊的花厅了呢。”</p>
郑海珠与李大牛、花二愕然抬头，循声望去，但见地牢一侧高墙上，二丈来高的地方，忽然亮起火把，映出一个木制的升降机。</p>
麻绳吱呀作响，木笼降下来，一个同样身穿曳撒的男子走出来。</p>
“张小公公，”骆思恭拱拱手，淡然道，“公公可是觉着，本帅方才的审问，有什么不对之处？”</p>
被称作“张小公公”的太监，抿嘴笑道：“卢公公一直教导咱，这审问钦犯哪，不能心软。骆帅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抽几鞭子，哪儿成哪？”</p>
骆思恭将目光投向十字架上的文士，一字一顿道：“请张小公公指教。”</p>
太监微微侧头，斜睨着郑海珠：“咱家方才竖着耳朵听了，原来尊驾就是郑夫人。”</p>
郑海珠已意识到，自己见到的情形，就是司礼监的人，常要来督审锦衣卫办案，不奇怪，不奇葩。</p>
但骆思恭居然不避讳在最爱生事的司礼监太监们面前，把她一个妇人叫进诏狱来聊天？</p>
还不事先告诉她？</p>
骆思恭在想试探什么、表明什么？</p>
这太监提到卢公公？司礼监章印太监卢受？虽是万历的亲信出身，却和崔文升一样，站郑贵妃的？</p>
只听张太监捏着声儿道：“都说妇人心慈，咱家接下来要用的法子，可不是见点儿血那么简单。郑夫人，要不要回避回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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