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央,郑海珠坐在马上,盯着已经列好阵的步兵。
这些步兵,并非川人,而是抚顺保卫战后,作为客军、又得到了更多兵额的马祥麟,在蓟镇和辽东镇直接招募的。
彼时,郑海珠就建议马祥麟,对于步兵的训练,学习当年戚继光在蓟镇的做法,将步兵营分成杀手队和火铳队,冷、热兵器兵种彼此配合,对敌人进行远程和近距离的有效打击。
马祥麟听劝,请了戚金手下的将官来训练步兵,对于使用冷兵器的那些杀手队,戚金用的正是戚继光最著名的“鸳鸯阵”练兵法。
恰好马祥麟的川军是吃长枪这碗饭的,于是,戚金增加了鸳鸯阵里长枪兵的数量,替代鸳鸯枕里的镗钯、枪棍等兵器。
而今日这场设伏战,后金骑士们根本没有列阵,又先后被四磅炮和明军的骑兵打击,早已失去高速冲击步兵阵的可能。BiquPai.CoM
摆出拒马架势的明军步兵,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指挥官的号令下,步兵迅速地从两三层的长排阵线,变为十余人一组的鸳鸯阵,主动往前,扑向厮杀激烈的战场。
女真战兵里,很多人也只是骑马的步兵,并没有能力在马上使用近战的长兵器,他们更常见的作战方式,是下马使用步弓,先远程射杀一阵,再换成顺刀等兵器接敌。
然而,明军每个鸳鸯阵前的长盾,结实地挡住了女真人的箭矢。
此际若从半空俯瞰,雪原上那一个个维持着整肃形态的鸳鸯阵,就像法力莫测的黑色怪物。
这些怪物,在急速推进中靠近敌人后,两面盾牌中间,以及左右翼,突然伸出的长枪,刺得马上马下的女真人惨呼连连,女真人周围挥舞顺刀和其他短兵器的伙伴,却在其他长枪的威胁下,无法予以及时援应。
朝暾已升,万丈光芒慷慨地笼罩山河。
浅金色的大地上,不断有深色的墨点固定不动,墨点的周围,则洇开鲜红的大滩血迹,犹如朱砂落于素缎之上,触目惊心。
“记下来,步弓五十步左右,破不了长盾。”
“记下来,鸳鸯阵里要换掉一支长枪,换回一个镗钯手,或者拿狼牙棒的,这样可以近距离打到敌人的马头。”
“记下来,要给骑兵研发短铳。马上开火再是没准头,两边接阵前,三百步外闭着眼睛射,也能射翻不少。”
郑海珠拿着马祥麟丢给她的望远镜,一面看战况,一面吩咐身边的锦衣卫。
这锦衣卫在京中,是个总旗,算刘侨的嫡系,还识文断字的,遂被刘侨指派,带着几个缇骑护佑郑海珠来北塞。
他知晓刘、郑二人关系已经很铁,他自己也买郑海珠的帐,觉得这妇人确实比许多文官脑子好些,对武人也敬重有加。
锦衣卫左手捧着个册子,右手执笔,不时去蘸腰间盛了墨汁的竹筒,唰唰唰地做着笔记,只觉得比在京中抄家记账时,带劲儿多了。
郑海珠则一心二用,除了用于将实战现场的经验转化为口述外,还在谋划着,无论是马祥麟的队伍,还是自己的崇明营兵,都应该仿照后世某军那样,设立参谋部。
下头再设三个局,除了已经有几分雏形的情报局外,还要有作战局和通讯局。
其中,作战局最重要,战役的计划如何确定、战前如何动员、物资如何调度、战时各兵种如何配合、战术如何调整等,都应由作战局负责。
譬如眼前这一趟伏击战,虽然明军占据绝对优势,但也不会是零战损,更不会没有经验教训可以总结。此时就应该有参谋部作战局的人在场,收集一切值得搜集的反馈,战后提出改进方案并落实。
郑海珠放下望远镜,扭头瞥到许三的焦急面容。
“放心,眼瞅着就打完了。你姐夫那么机灵,应是躲去哪个雪窠子里了。回头咱们割鞑子人头的时候,他肯定过来。”
郑海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忠诚的下属。
……
马祥麟杀红了眼。
自少年时跟着秦良玉第一次上战场,十五年来,马祥麟头一回感到,手里的白杆枪,刺穿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身体时,自己获得的,已不仅仅是瞬间胜负的快感。
还有郁积多时的浊气,仿如那些怒吼的炮管里冲出的火光与白烟,倾泻得酣畅淋漓。
骄傲的将军被设计利用,孝顺的儿子被母亲怒斥,爱妻怜子的丈夫被揪心的分离折磨,所有这些令他深感痛苦的情绪,都在残酷血腥的战场上,得以释放。
马彪和其他家丁,以及不远处一边杀鞑子、一边关注周遭的满桂,这些同袍们,看到的是一个疯狂如煞神的马祥麟,一个在己方分明胜券在握的情形下、依然显露几分悲情的马祥麟。
德格类也看清了马祥麟。
小贝勒身边的巴牙喇少了一大半,冲出去的那些,很有几个是被马祥麟挑落在狼藉不堪的雪地上的。
“阿玛,明国那个西南土司的儿子,就像赵子龙转世。”
德格类的耳边,响起了异母哥哥皇太极对父亲努尔哈赤说的话。
他握紧了手中的顺刀,却同时望向左侧的滦河方向。
他在判断,冲破战场侧翼、越冰渡过滦河的话,生机有多大,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就作出这个决定。
阿玛不会觉得我是个孬种,四贝勒皇太极不也做过这个马祥麟的手下败将么?
片刻前那个坚决主张殊死一搏的甲喇额真,德格类看不到他了,不知这个后金真正的勇士,是否已经战死在前方。
“主子,吹号吧!主子是千金贵体,不值得受损在这帮歹毒尼堪设下的陷阱里!”
一个巴牙喇大声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