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便是教师节。今年这个教师节只开了一个大会,会后没有酒宴没有奖金,仿佛没事似的。所以,节后的教师们开玩笑说,给一个大茶缸子也好,要饭的时候好装小钱儿。教师们开这样的玩笑是有理由的,第一个教师节时,乡里从邮局供销社社办工厂等单位筹措到了一些钱款后买了大搪瓷缸子发给各位老师以作礼物,也是借此纪念。这件事成为一个人们调侃嘲笑的依据,也让老师们觉得难堪。虽然已过了十年,但彼时情景依然时常被提起,自嘲的神情依然荡漾在脸上。
现在,赵守志站在九月中旬的阳光下,望着北边的校舍,伸展了一下懒腰。他的姿势很滑稽,侧弯腰一只胳膊水平伸出一只胳膊弯曲上举,所以由门里出来的李兴田大老远就喊:
“啥功夫?吼哈咿呀——”
这个小赵守志三岁的李兴田,长着一张圆胖胖的娃娃脸,自然稍卷的头发,所以无论怎么看他都带三分的喜感。
赵守志见他过来,马上压低了声音喊道:“兴田,你过来。”
赵守志的清亮又不失醇厚的嗓音很有穿透力,李兴田迈开步子转过来问:
“你、你没课啊?”
赵守志呵呵一笑道:“没有,你也没课啊?”
李兴田也呵呵一笑回道:“没有啊,要不能出来和你闲嘎达牙吗?”
赵守志己习惯了略显口吃的李兴田的说话方式,也适应了他慢条斯理的性格。火上房都不着急的李兴田有很多让人记忆犹新的小故事,虽不能使人捧腹大笑,却足以耐人寻味,进而会心一笑。比如有一次课间,他和同事们聊得火热,突然间铃响了,他转身看也不看地抓起桌子上的书本,向教室里走去。等到教室放下漫卷的书后,才赫赫然发现拿错了,于是又踱着方步回去取。一去一回再一去,误了不少时间,偏偏黑板又没擦就故作严肃地问:
“今天谁做桩儿?”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
李兴田有一个号,叫“啊就”老师。外号当然是小孩子们叫,同事是不相称呼的,一来不礼貌,二来“啊就”与阿舅同音。
“啊就,你咋还教语文了呢?学历史的教语文,也不知道校长怎么想的。对,你文章写得好,还常发表呢。”他的神情辅以慢悠悠的偶有停顿的语感,逗笑了赵守志,他回应道:
“校长说让我在初二试试,如果行的话就拿毕业班。”
从内心里他并不觉得教好初二的语文进而拿毕业班是一个多么荣耀的事,一切都有过程,亦有结果,不值得惊大小怪唏嘘感慨抚掌相庆扼腕叹息,就像冷了要加衣饿了要吃饭一样自自然然。但在李兴田看来,赵守志种际遇是很令人羡慕的,所以他说:
“赵老师你前途无量,将来能当校长,最次也是教导主任。我、我听说校长要提你当干事呢。”
李兴田的话绝非逢迎也非调侃,于是他真诚地回应道:“不知道,以后的事无法预测。”
赵守志充分理解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同事,他同情于他的遭遇。
李兴田与赵守志是校友,他比他低四届。因为父亲早亡而没有毕业的李兴田在回家后的第二个月就托人到中学当乡用民办教师,以此来维持生计照顾家庭。乡用民办教师的待遇差很多,最初是一年六七百块,现在也不过一千多一点。待遇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名声好听。李兴田虽然慢性子,但他的数学课讲得好,这与他外在形象颇多明显的反差。李兴田以教师这个身份娶了媳妇后生活却却并未幸福起来,传说他的新婚妻子先前与一个有妇之夫关系暧昧。传言得以证实了,与李兴田还未度完蜜月的新媳妇隔三差五地跑掉与他的情人约会。李兴田既羞且恼,但他又无计可施,打骂都不是办法,于是一次次接她回来,像对待祖母一样。李兴田已与媳妇有太多的故事,几句话难以尽述。
因为是同一所高中出来的,赵守志和李兴田便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虽然没有到言无不尽的程度,赵守志还是从李兴田那知道了他不愿意示人的心曲,这当然包括他媳妇先前种种龌龊之事。当然,赵守志也从侧面了解到李兴田有点懒惰拖沓。不过,赵守志给出的解释是,他在消极地抗争或者是消极地报复。现在,李兴田眨眨眼睛说道:
“啊、就、你们语文组的王淑霞非闹着教毕业班,就她那水平声?身临其境给解释成深入到森林中,可笑死人了。她就是有个好姑父,给他转了个县民办,要不她就是撵狗哄鸡的干活。”
他这样一说,赵守志哈哈大笑起来。李兴田最后的一句话,让他想起日本鬼子里的小队长。
“李兴田你过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赵老师,哈哈哈……”
赵守志看清了,喊话的是赵安娜。赵安娜,这个二十五岁的尚未婚配的女孩子,永远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赵老师,咱们都姓赵,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往上找一百年,八成还是一家呢。那,你就当我哥。
赵守志没有给她当哥,他隐约的觉得赵安娜的目光里隐含着一种奇怪的不可测的情愫,他怕不小心将她的心弦拨动,进而奏出异响来,那就不大好玩儿了。
赵守志站的地方与北面的办公室相距三十几米,他的身后是门卫室,头顶是风景榆的树冠。八九米宽的砖甬路上,风风火火的刘老师向外走去,边走边说:
“守志好兴致呀。”
赵守志呵呵一笑,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复。
学校的变化不大,仅仅是砌了红砖围墙又在东侧新建了校舍,其余的都如他原来做学生时候的一样。办公室宿舍以及西面的破旧的食堂,给他一个回忆的依据,他可以凭此复印映出旧时的画面。
听说后面的那排杨树是七几年栽植的,距现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那株榆树葱茏如雾,当年赵守志在毕业时曾抚摸过它,前栋校舍与后栋校舍中间的那四棵杨树,在五年前被伐掉了,那上面钉挂的电铃也被移到了别处。赵守志现在幽思怀旧的情感已经泛滥成灾,他想到了并不曾久远的过去,也憧憬到了遥远的未来。
赵守志重回到办公室时,赵安娜正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桌上,比比划划地说:“没那个事,瞎编都不会,还他上去就一巴掌。一扒拉吧,扒拉扒拉就起来啦。”
同室的林老师哈哈大笑起来,赵守志听见了这个尾巴,所以也不明其意地笑起来。
赵安娜见赵守志起进来,慌地从桌子上跃下,动作敏捷轻盈。之后,她装模作样地端正上半身道:
“这人怎么这么磨叽呢,都急死人了。”
“赵安娜!”赵守志突然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