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切又逐渐安静下来了。森林里寂静无声。暮霭从地面上升起,和曚昽的天光相接;光线愈来愈微弱,接着是幽暗、发黑,终于就消失了。</p>
“现在,一切都要寂静了,只等狼吼,”兹皮希科想。</p>
他懊悔没有带石弓来,否则倒可以轻而易举地打一只野猪或一头麋鹿。这时沼泽中传来含糊的声音,好像是沉重的喘息和呼啸。兹皮希科有点忧惧地望着沼泽,因为过去有一个农夫拉捷克住在这里一所小土屋里,后来他一家人突然失踪了,好像被大地吞没了似的。有人说他们被强盗绑架去了;但是,另外有些人却在这小屋周围看见一些非人非兽的奇怪足印。人们一提起这事就摇头不止,甚至谈到要从克尔席斯尼阿去找一个神甫来为这小屋驱邪。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做,因为没有人愿意住到那所小屋里去,从那时候起,这所小屋就有了凶屋的名声,其实,那个林中养蜂人华夫列克对那些话倒是毫不在意。</p>
兹皮希科因为备有叉和斧,并不怕野兽;但是他一想到那些鬼怪,心旧仍然不免有些不安,所以那阵声音一停止,他倒高兴起来了。</p>
最后的回声也停止了,完全沉寂了。风停了,连松树顶上通常的呼啸声也没有了。时而有一颗松球掉下来,在这深沉的静寂中发出相当大的响声;继而一切又都寂静了,兹皮希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p>
他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久,先是想着熊,接着又想到达奴莎。他回想起同公爵夫人告别时,如何把她抱在怀里,她如何哭;他记起了她的金黄色的头发,她的明媚的脸蛋,她的毛茛花冠,她的歌唱,她的深口红鞋,以及从他第一次看到她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心里是这么渴望着见她,以致忘了自己是在森林里等熊;他自言自语地说:</p>
“我一定要去看你,因为我没有你活不下去。”</p>
他觉得他必须到玛佐夫舍去;如果他留在波格丹涅茨,他会落得一事无成。他想起尤仑德和他的奇怪的异议;于是他更认为要去一趟,去弄弄明白究竟障碍何在,是否用挑战决斗也不能消除这个障碍呢最后,他好像看到达奴莎向他伸着双手,喊道:</p>
“来吧,兹皮希古来吧”他怎么能拒绝呢</p>
他没有睡着,却像是在梦中一样清楚地看见她。她就在前面,骑马走在公爵夫人身旁,弹着她的小琵琶,一边哼着歌,一边想念着他。他认为她马上会看见他的,也许,她会回过头来看看他。这时候,兹皮希科清醒过来了,仔细听着,因为他听见身后有一阵沙沙声。他把手中的叉握得更紧,伸长了脖子,仔细倾听。</p>
沙沙声迫近了,而且十分清晰。好像什么东西的脚在小心走路,枯枝发出了咔嚓咔嚓声,落叶沙沙地响。有个什么东西来了。</p>
沙沙声时发时止,仿佛那野兽在树下停住了;接着四周是那么静,兹皮希科耳鸣起来了;一会儿,又听见那缓慢的、小心的脚步声。那东西来得如此谨慎,兹皮希科不禁有点惊奇。</p>
“我相信那老家伙注一定害怕以前在这间小屋里的两条狗,”他心里想:“可也说不定是一只狼,已经嗅出了我。”</p>
现在不再听到脚步声了。可是,兹皮希科断定在他身后二三十步的地方一定有个什么东西停下来了。</p>
他四下看了一两次;虽然能够很清楚地看见树干,却看不见别的东西。他只得等在那里。</p>
等了很久很久,兹皮希科又感到惊奇了。</p>
“一头熊决不会走来停在巴齐下面睡觉的;一只狼如果早就嗅出了我,也不会等到早晨的。”</p>
他这样一想,突然全身打了一阵寒颤:</p>
“要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沼地里走过来,打算从后面来吓唬我呢要是有一个淹死鬼用一双滑腻腻的手臂来抓住我,或者一个鬼怪用一双绿眼睛直望着我的脸呢要是一颗蓝色的头撑着一双蜘蛛腿从树后走出来,大笑起来呢”</p>
他觉得他的头发在他的无檐铁丝帽下面一根根竖了起来。</p>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前面又响起一阵沙沙声,比前一回更清晰。兹皮希科呼吸比较舒畅了;他认为这只“怪物”已经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现在正从前面走过来;他倒宁愿这样。他牢牢地握住叉,默默地站起身来等着。</p>
突然间,他听到头顶上松树的沙沙声,感觉到从沼地里吹来一阵风扑到他脸上,随即嗅到了熊的气息。</p>
丝毫也不用怀疑,是一头“米斯”注来了</p>
兹皮希科不再害怕,他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沉重而清晰的脚步愈来愈近;气味愈来愈强烈;随即听见异息声和哼哼声了。</p>
“我希望不要两头一起来”兹皮希科想。</p>
但这时,他看见他面前那只野兽的又大又黑的形体了,它正顺着风向走来,还嗅不到他;它的注意力也被树上的蜂蜜气味吸引住了。</p>
“来吧,老家伙”兹皮希科喊了一声,从松树下面走了出来。</p>
熊短促地吼了一下,仿佛被一个意外的幽灵吓了一跳;但是它已经走得太近,逃不掉了;因此,一刹那间,它竖起了后脚,叉开前足,好像要紧紧地抱住他似的。这正中兹皮希科的下怀;他集中全力,像闪电似的跳了过去,使出他壮健的双臂和全身的力量,把叉对准这野兽的胸口直刺进去。</p>
整座森林都响彻了恐怖的吼叫。熊用它的脚爪抓住了铁叉,想把它拉出来,但是叉尖刺进去太深了;因此疼痛使它吼得更加可怕。为了要抓住兹皮希科,它斜倚着叉朝他身上扑过来,这就使叉刺进更深。兹皮希科个知道已经刺得够深,他依旧紧握住叉柄。人与兽搏斗起来了。森林里响彻了愤怒和绝望的吼声。</p>
兹皮希科先得把叉柄的尖端插在地上,才能使用斧子。熊却抓住了义柄,也像兹皮希科一样摇动着。尽管叉尖越刺越深,使得它越来越疼痛,它还是不让自己给“顶”在地上。这场可怕的格斗就这样继续下去,兹皮希科终于觉得精疲力竭了。要是他倒下去,那他就完了;因此他鼓足全身的力量,竭力使出双臂的气力,立定脚跟,把背弯得像一张弓,免得被摔到后面去;在他的热狂的搏斗中,他一遍遍咬牙切齿地说:</p>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p>
怒火燃烧着他的全身,在那个当口,他真是宁愿死去,也不愿放走这只野兽。终于他的一只脚被一棵树根绊住了;他摇晃了一下,如果在那紧要关头,没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没有另一把叉“顶”住了这野兽,他准会倒下去;这时,他耳际有一个声音叫道:</p>
“使斧啊”</p>
兹皮希科斗得正起劲,根本没有去想一想究竟是怎样绝处逢生的;他只是拿起了斧,用尽全力所了下去。野兽倒下了,叉子经不起它的重压和它死前的那阵折腾,啪嗒一声折断了。在一阵长久的静默中,只听到兹皮希科大声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他旁边的那个身影,害怕起来了,心想:大概不会是个人吧。</p>
“你是谁”他不安地问道。</p>
“雅金卡”一个细弱的女人声音答道。</p>
兹皮希科惊奇得说不出话;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没有疑惑多久,雅金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p>
“我来烧个火堆。”</p>
立刻,响起了打火钢和隧石的相击声,火花爆出来了;在火花的闪光下,兹皮希科看清了这姑娘雪白的前额,乌黑的眉毛和鲜红的嘴唇,她正在吹着燃烧起来的火绒。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过来,她是到森林里来帮助他的,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就会送命。他对她如此感激,竟而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的腰,吻她的双颊。</p>
火绒和打火钢掉到地上去了。</p>
“放开我”她低声说;但她还是让他吻,甚至还把自己的嘴唇凑到兹皮希科的唇边,只装做是偶然凑到一块来的。他松手放开了她,说道:</p>
“愿天主报答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p>
雅金卡一面找寻人绒和打火钢,一面为自己表白:</p>
“我担心着你,因为贝兹杜赫也是带着一把叉和一把斧去猎熊,结果倒给熊撕得粉身碎骨。如果你遭遇到这样的不幸,玛茨科就会非常凄凉,他现在已经命在旦夕了。所以我拿了一把叉赶来。”</p>
“那么我听到松树后面的声音就是你啰”</p>
“是的。”</p>
“我还以为是个鬼怪呢。”</p>
“我也很害怕,因为在拉捷科夫斯基沼地周围,没有火是很危险的。”</p>
“那么你为什么不喊我呢”</p>
“因为我怕你会打发我走。”</p>
说着,她重新在打火钢上打出火花来,并且在火绒上放了一束麻,便烧起来了。</p>
“我有两片油脂树柴,”她说:“你快去找些枯枝末,我们很快就可以烧起火来。”</p>
果然,只一会儿工夫,明亮的火在燃烧了,它照亮了那躺在一摊血泊里的庞大的褐色的熊尸。</p>
“嗨,好一头可怕的野兽”兹皮希科不无自负地说。</p>
“你把它的头都完全劈开了耶稣啊”</p>
于是,她弯下身去摸摸熊的尸体,看看它是不是够肥;接着,她容光焕发地站起来,说道:</p>
“有足足够两年用的脂肪。”</p>
“但是叉断了,瞧”</p>
“那太糟了;我回家去怎么向他们说呢”</p>
“说什么”</p>
“达都斯不肯让我到森林里来,因此我不得不等到家里人都睡了才来。”</p>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p>
“你一定不要说我到这里来过,因为他们会嘲笑我的。”</p>
“我送你回家吧;我怕会有狼来扑你,你没有叉了。”</p>
“好”</p>
他们就这样在明亮的火堆旁坐着谈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森林里的两个小精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