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战结束,晋阳围解之后,荀跞与赵鞅、韩不信、魏侈四卿相聚,在晋定公殿中盟誓,并力讨伐中行氏、范氏,除死方休。
范氏、中行氏两大贵族逃往卫国,两家封邑就此无主。荀跞便请韩、魏二卿,依照预定之策,与赵氏商议,欲使士皋夷为范氏宗主,梁婴父取代中行氏之位,六卿制度不变。
赵鞅闻此,极力反对,并私谓韩、魏二卿道:晋国之衰,便始于六卿分治之制。士鞅在时,范氏一族便贪婪霸道,欺凌君主;今既罢士吉射,复换士皋夷,是换汤不换药,有何不同?且荀跞阴险毒辣、唯利是图,尤甚于范氏;为一己之私,连同宗中行氏都可出卖,又有何爱于我三家?梁婴父卑劣小人,乃智氏走狗,岂可使其为卿,以助智氏之虐哉?
韩不信、魏侈闻而大悟,乃弃智氏,追随赵鞅之议。
于是来日朝议,韩、赵、魏三家异口同声,反对恢复六卿,建议便以今之四卿,维护国君之权。晋定公闻听此议,自然抚掌欢迎,连声称赞。
荀跞未料成此局面,万般无奈,只能作罢。于是四卿平均瓜分中行氏及范氏封邑,以及其国中户口百姓。梁婴父不得为卿,咬牙切齿深恨,因向家主荀跞再献毒计。
梁婴父:赵氏能独挡范氏、中行及邯郸三家之兵者,全仗董安于为其家宰。若不杀董安于,晋国迟早必将归于赵氏。主公何不借口董安于先发祸乱,以责赵鞅杀之?
荀跞亦自痛恨赵鞅,拆散韩、魏与智氏联盟。今闻梁婴父之计,立即采纳,遂亲自修书,派人送往晋阳,转呈赵鞅。信使献书,赵鞅当面拆示,见其书略云:
今番六卿混战之事,确因士吉射、荀寅发动叛乱,先伐晋阳,后攻国都。但寻本溯源,皆由卿擅杀邯郸大夫赵午于前,家宰董安于私调赵氏军马,挑衅于后而起。晋国之法,先发祸乱者死。今范氏、中行氏俱已伏罪,则董安于之罪,惟卿自处可也。
赵鞅览书,深恐被执政正卿就此抓住把柄,使赵氏亦成众矢之的;又觉愧对董安于一片赤诚,由是六神无主,坐立不安。董安于闻知,遂自请入见,登堂入室而拜。
赵鞅道:大战方息,先生不在府中休息,来此何为?
董安于:主公不必瞒我,臣已猜知正卿使者来意,且候今日久矣。若因我死,可使晋国得安,赵氏得宁,则何辞一死?今日之死,已甚迟矣!
说罢再次下拜,起而大笑三声,转身回家,上吊自尽。
赵鞅强忍悲恸,依照晋国刑律,命将董安于尸体陈街示众。来使亲眼见到董安于已经伏法,遂还绛都,还报家主智跞。于是邯郸午事件就此了结,赵氏阖族也由此得安。
陈尸三日之后,赵鞅便将董安于收殓,命诸子侄执后辈之礼送葬,亲自致祭。丧事已毕,又将董安于灵位安置赵氏宗庙,世代享受祭祀。
镜头闪回,赵鞅独坐府中,加快董安于旧事。
赵鞅从晋阳兵伐邯郸,途中忽命停车。车吏请问其故,赵鞅道:董安于在后未至。
车吏:主公为三军之望,岂可因其一人,而废大军行程?
赵鞅只得前进,行百步之后,又命停车。
董安于驱车赶至,问道:主公因何停止于此?
赵鞅:我出发时,忘记派兵塞阻秦晋之界,又忘取府中金帛;且未向行人烛辞行。
董安于:此臣行军落后之故也。各都安排妥当,不需主公劳心。
晋阳之战中,董安于分兵出击,功劳最大。解围之后,赵鞅欲重赏董安于。
董安于坚辞道:昔臣少时,为赵氏作文书,起草文告命令,为世人称道,信义树于诸侯,主公不赏;及臣壮年,为府中司马,执掌军法,军中从无暴虐邪恶之事,主公不赏;及臣年老,峨冠博带以任赵氏家宰,使民无二心,主公不赏。此番臣丧心病狂,使主公诛赵午引发内战,主公却定要赏我。与其丧心病狂受赏,臣不如逃亡!
说罢转身就跑。赵鞅急下殿追而挽留,遂罢其赏。
画外音:董安于先任赵氏司马,善察阴奸,博识谍贼,使敌国之间谍及国内邪佞之徒皆都丧胆,不敢作乱;后为晋阳宰,首用不赦之法,后为商鞅效法,用于改革秦政。
赵鞅心伤董安于之死,对范氏、中行氏痛恨已极,因而奏请晋定公,要求征伐卫都朝歌,尽除二氏余孽。
定公准奏,便下诏命:使上军主将赵鞅,全权负责剿灭中行氏、范氏叛军;朝中政务,则完全交予中军主将荀跞,是谓“智氏主内,赵氏主外”者。
赵鞅奉诏,改名赵志父,以示继承父志,改过自新;于是率领晋军,便向朝歌进发。
中行寅、士吉射听闻赵鞅率领大军前来,急遣使臣至齐,向齐景公求援。又派大夫析成鲋前往戎狄,请狄军袭击晋国绛都,以解朝歌之危。
使臣离开朝歌不久,赵志父便引晋军大至,将朝歌团团围困,风雨不透。
使臣至齐,拜见齐景公,递上中行寅与士吉射书信。
齐景公览书,便明其情。因等待晋国内乱已久,今见中行氏及范氏前来求救,不由大喜,自谓从此能够插手晋国内政,夺其伯主之位。遂立即修书遣使,共约鲁定公、卫灵公,分别会盟,商讨救援朝歌之事。
与此同时,戎狄之主也已接到中行寅求救书信。因闻来使陈说,晋国大军主力皆被赵鞅带往朝歌,绛都只有智氏一族军队驻守,因而大喜,便即引军南下,向绛都发起突袭。
未料荀跞老谋深算,早已增设严备,并亲率家甲百计死守,终使绛都稳如泰山。
时有赤狄族首领小王桃甲,居住晋国北境。近百年前,赤狄潞氏、甲氏、留吁、铎辰诸部,先后被晋景公击灭,部众成为晋国诸大夫家农奴。其后赤狄不断起兵反抗,屡败屡战。此番晋国内讧,小王桃甲闻而大喜,便趁机复聚族人起义,杀死家主,随戎狄围攻晋都。
未料荀跞善守,戎狄之军久功不克,不久缺粮,意欲退兵。复被荀跞算到,趁夜引兵出城突袭,戎狄大败而逃。小王桃甲逃入朝歌,与士吉射、荀寅会和,析成鲋逃奔洛阳。
赵鞅闻说绛都危而复安,遂命并力攻打朝歌。
齐、宋二侯在姚地相会,商讨救援范氏事宜。齐景公遣使潜入朝歌,挑唆范氏、中行氏,命其余党在晋国境内作乱,以使齐、卫、鲁、宋联军趁便入晋,师出有名。
二卿大喜,乃派家臣籍秦、降将高强,从朝歌突围杀出,往旧邑率领族人造乱。籍、高二人饱食战饭,趁夜杀出,因皆是万人之敌,又趁晋军不备,果被二将杀透重围。
籍秦、高强分别回到中行及范氏二卿封地,召集族人为乱。
是年冬,籍、高二人引军会合,进攻晋国潞邑。齐景公闻报,遣使致书郑献公,使其出兵,与范氏家军联合,进攻赵氏封邑百泉。
赵鞅闻说封邑被攻,只得解去朝歌之围,分兵往救。
朝歌围解,籍、高二人目的达到,亦皆止攻。于是两下罢战,各自休整。
经过一年休整,赵鞅再次出兵。
此番兵分两路,一路佯攻朝歌,围而不打,一路向邯郸发起猛攻。
邯郸氏赵稷不敌,遣使向齐国告急。
齐景公闻报,联合卫灵公共同发兵,一面救援邯郸,同时包围赵氏基地五鹿。复派卫国大夫孔圉为使,联络鲜虞人进伐晋国,攻占棘蒲,企图逼迫赵鞅撤围邯郸、朝歌。与此同时,齐景公并调拨大量粮食,由郑国子姚、子般引军押运,往援朝歌。
士吉射率军出城,迎接运粮援军,赵鞅调军拦截,双方遇于戚邑铁丘。
赵军眼见敌众我寡,士气不振,忧心忡忡。赵鞅见此,当众起誓:
范与中行氏违背天命,斩杀百姓,欲专权晋国,并灭晋侯,先君依靠郑国之助,才得保全。今郑国无道,弃我国君而助权臣,逆天而行。我从天意并行仁德,此战必胜。如能胜敌,上大夫得县、下大夫得郡,士得良田十亩、庶人工商可为官,奴隶亦可获得自由。
众军听罢,士气大振。赵鞅续道:
赵志父若能胜敌,必将洗脱前罪,复得宠于君。若是战败,愿接受绞刑,死后以大夫之礼下葬,用三寸桐棺,不用衬版外椁,不饰车马,耻葬先祖墓地!
诸将听罢,热血沸腾,皆都忘记恐惧,只欲拼力决战。
画外音:赵鞅铁丘战前誓师,成为后世兵家楷模,永留青史。至商鞅变法时,甚至将赵简子此篇誓词加以编纂,使为定制;并作为秦国军法国政,是谓军功赏爵制度。
晋定公十八年,八月初七日,赵、郑两军对垒交锋。
赵鞅身先士卒,大夫邮良为御戎,卫太子蒯聩为车右。因见敌众我寡,赵鞅高呼道:
我先祖毕万者,匹夫也!连续七战,生俘敌将,获马四百匹,犹得善终正寝。诸公努力,我等不死于敌手也!
说毕,命令擂鼓鸣号,身先士卒,冲向敌阵。晋军敢死队在前,随主将拼命冲向郑军,身冒矢雨,其猛如虎。
郑军亦奋勇相迎,赵鞅右肩中伤,倒伏车中。
蒯聩以戈扶之,赵鞅重新站起,继续率军作战。
晋军看见主帅如此,士气愈加高涨,迅猛向前冲击,郑军节节败退,死伤大半。
赵鞅终因伤重离开战场,卫太子蒯聩指挥追击。郑军尽弃粮草辎重,夺路而逃。
铁丘之战,晋军全胜。
赵鞅因恐再次与范氏陷入相持,难免后院起火,故此宣布乘胜撤围朝歌,班师回军。
晋军以少胜多大败郑军,赵鞅由此名声大噪,被晋人视为天人。
此战后不久,晋国正卿智文子荀跞油尽灯枯,是年秋驾鹤西去。
由是赵鞅继荀跞担任执政正卿,独掌晋国大权。赵氏家族继赵盾、赵武之后,赵父志是为第三位正卿,嬴姓赵氏开始实现再度腾飞。
孔子闻此叹道:赵鞅已经得志矣!
赵鞅为执政卿后,首要之事就是重组内阁,清算范氏与中行氏残余势力。
铁丘之战次年六月,赵鞅率晋国大军进攻宗周,先发檄文,要求周敬王惩办刘文公。
周敬王览其檄文道:五年之前,范氏士吉射与中行氏荀寅合攻赵氏,刘氏曾以周天子名义帮助范氏,并让部分王室田税。铁丘战前,刘文公家臣苌弘再次矫天子诏,命郑兵护送齐国粮粟,再助范氏。则若天子不问其罪,我晋国当代行得专征伐之权也。
周敬王收到赵父志问罪之书,明知皆为事实,反驳不得。因不舍刘文公性命,又无计使赵氏退兵,寝食俱废。
刘文公见敬王为难,只得丢车保帅,杀死苌弘,遣使出城,以其首级告罪于赵鞅:
此前周室出兵,助范氏、中行氏为祸晋国,都是苌弘擅自做主,某与天子皆不知也。今斩其首以谢赵卿,保证下不为例。
赵鞅满意其说,遂表示既往不咎,因而撤兵回国。复杀士皋夷,以除范氏残余。
事件悬疑:只因苌弘之死,其后二千五百年来,赵鞅与刘文公皆遭史家所诟。究其原因,大致有四。其一,苌弘终生对周王室忠心耿耿,尽心竭力;其二,苌弘有修齐治平雄才大略,深得周敬王信任;其三,孔子亦拜苌弘为师,堪称圣贤之师,实在不应成为范氏替罪羊;其四,范氏与刘氏世为姻亲,则刘氏相助范氏,岂可深责?又何必非杀苌弘!
历史真相:苌弘最终作为范氏替罪羊被杀,其真实原因,是因与周敬王同心戮力,欲复兴王室,因此便遭诸侯国中权臣嫉恨。可以试想,若是苌弘不死,韩、赵、魏皆不可能名列诸侯,故此赵鞅非杀苌弘,玄机在此。卫国大夫彪傒曾道:“自幽王昏乱以来,周室之衰,至今已历十四世矣。苌弘欲图复辟,其能得善终乎?”一语道破天机。相传苌弘死后,因悲壮冤屈,其血入土,三年化为碧玉。后世常以“苌弘化碧”比喻千古奇冤,典出于此。
冬十月,赵鞅率军再次包围朝歌,驻于朝歌城南。
中行寅预料朝歌无法再守,独自突围,逃亡邯郸,投奔赵稷,寻求庇护。于是朝歌城只剩士吉射一家固守,危在旦夕。赵鞅见此,愈加不肯退兵,下令加力攻打。
周敬王二十九年,鲁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年。七月。
齐景公命大夫田乞、弦施,会和卫卿宁跪,兵指朝歌,救援范氏。赵鞅避实就虚,立即移师攻打邯郸,至九月兵临邯郸城下,下令大举攻城。
中行寅、赵稷固守两月,入冬后力竭而溃,赵鞅率军攻入邯郸。
中行氏及邯郸氏弃城而逃,荀寅逃亡鲜虞、赵稷逃奔临地。齐景公听闻邯郸被围,派弦施领军前往救援,已自不及,正好接着赵稷,遂将临地城墙拆毁以归。
景公闻报赵鞅夺取邯郸,不由大怒,复派上卿国夏进攻晋国,以为报复。赵鞅在外,国惠子因此一路势如破竹,连续攻陷邢、任、栾、鄗,一直打到鲜虞,护送中行寅至柏人。
面对齐国大肆侵晋,赵鞅隐而不发,而在邯郸休整养兵,一边暗中调兵遣将,准备向范氏、中行氏发起最后攻势。
次年春,赵鞅军出邯郸,兵围柏人,四面攻打。中行寅不敌,弃城逃亡至齐。柏人光复,范氏及中行氏在晋势力终被清除。晋国之乱长达八年之久,至此终告结束。
镜头转换,按下中原,复叙江南。
吴王阖闾自楚国郢都班师还归姑苏,就此威震中原,名扬天下。
阖闾由是始事游猎,享乐之情潜滋暗长。又大兴土木,先建长乐宫于国中,后筑高台于姑苏山。又于胥门外为径九曲,春夏出城上山,秋冬则进城入宫,吃尽穿绝,不亦乐乎。
这一日,吴王于长乐宫中大宴群臣。觥筹交错之际,伯嚭忽然提起当年率兵伐楚之时,越人趁火打劫之事。当即勾起吴王旧恨,谋欲报之,于是派出间谍,前往越国侦探虚实。
时为周敬王二十三年。
吴国间谍进入越都,只见满城挂孝,国人哀戚,如丧考妣。悄悄打听探问,却是无巧不巧,原来恰逢越王允常去世。其子勾践继位,葬父允常于会稽木客。
间谍闻听此讯,立刻北上返回姑苏,还报吴王。
阖闾大喜道:允常既死,勾践黄口孺子,不足忧也。
伍子胥进言:夫吴之与越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能居其地,能乘其车。趁此良机,王何不伐之!
吴王:伐人之丧不祥,子姑待之。
伍员:吴越之仇,由来已久。大王今怀妇人之仁,不肯伐彼;则待勾践羽翼丰满,必来伐我。若到那时,后悔不及。
吴王:吴越仇隙源自何时?卿可试说之。
伍员:越人先祖,乃夏少康庶子无余,商时受封会稽,供奉夏禹祭祀,遂建越国。五十余年前,先王余祭之时,初伐越国。对越虏施以酷刑,虐待甚于奴隶,故被俘越民怨以伺间,每欲寻找机会报复。则先王伐楚观舟之时,被越人守船奴弑杀。越王允常执政,由此依附楚国,专与吴国为敌。我入郢都,允常便趁机入吴,盗掩袭我,大王岂忘之乎?
吴王:相国所说皆是,寡人亦从不曾忘。今允常既死,其子勾践乃孺子耳,何足为忧!今闻齐、楚通好,此乃大忧。我欲先伐齐,后及越,如何?
伍员:齐之聘楚,未必害吴,岂可因此遽兴兵旅?(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