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少隹爱看这男女情话,跟着旁人一起听这个状元郎为美妾赎身的话本,时而点头,时而叹气,端的是津津有味。
景年看了一会,却出了神。
那两对手上各自牵着丝线,这分明是死物,却能在娴巧技艺下栩栩如生,这是何等的高明!
景年越看越觉得那是一对自己言语、自己行走的璧人。
他们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会从自己的木头嘴巴里苦笑怒骂,还能从高楼上为情纵身欲跳,还能骑着木头马儿逃向外面。
这真不是两个活人?
若不是丝线在灯笼底下闪着光,谁能分辨出这是场木头疙瘩演的戏?
看着看着,景年愈发觉得,自己好像附身到那个木头身上似的,起先觉得无力,又忽地被人一把拽起来,又在那手的提线下奔跑,从楼宇间向外逃逸,逃着逃着,那根线就像断了,他摆脱了操偶人的控制,也不再无力,只是跟着前面的木傀儡一起,冲向他们想去的地方……
“好!好!好!”
少隹用力鼓起掌来,人群里爆发的叫好声将景年的魂儿拉了回来。他定睛看去,帘子里的两个瘦子杂耍正提着几只傀儡,朝往台子上扔赏钱的人们拱手致意。
那一瞬,他看到他们的身上也有丝线,而那丝线的另一端,便是他们这群平民百姓。
景年忽然长长复长长地舒了口气。
“怎么了?”少隹鼓完掌,拍红的手掌心落在他肩膀上,“在烦恼甚么?”
矮人一头就是这等不好,老是叫人拍拍打打。景年拨开他的手,摇摇头。
人群要散了,二人跟着人流慢慢走到另一处说故事的棚子,又在那儿站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怕露马脚,是也不是?”
少隹冷不丁地问道。
景年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你当我傻,你那张臭脸,就差把‘我怕’写脑门上了。”
见师弟又不说话,少隹有些不耐烦。
“行了行了,跟你闹呢。以往也没见你整天阴着个脸,实话说……与禁卫军朝夕相处,还要藏好身份,你如今害怕,是想到了当年我姑母的事吧。”
“是。”景年毫不否认,“我远不如秋月姨有魄力,她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我不知道。”
“你得有自己的魄力,也得知道自己在干啥、要干啥去。”少隹的语调忽然沉了下去,“别怪我说得难听,这兄弟会啊,不是个你该依靠的地方。”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咱们这种人,没准哪天忽然就没了,便得学着靠自己决断。我知道你心里彷徨,但该走这步就得走,毕竟你我心里都清楚,走了这条玩命的路,便反悔不得了。”
“我应当如何抉择?”景年叹了口气。
“这个嘛……”少隹一抹脸,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就像八年前一样。或许咱们,根本不需要抉择。”
景年沉默了很久很久,缓缓点了点头。
一声惊堂木,台上已开腔。
师兄弟并肩而立,听起了新的故事。
“师兄,”景年忽然发问,“你可有心愿?”
少隹不假思索:“等拔除腐梁,我便当个风流公子!——你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眼睛看着台上说得精彩的那人,“我的心愿,好像已经取在我名儿里头了。”
少隹便念叨了几遍师弟的名字,“噢”了一声,也不知懂没懂。
“……那神童闻诗作画,天生一副丹青妙手,得鲁国公青睐,又得官家提点,挥毫数卷,贡呈上目,不料呕心沥血,落下病根,一命呜呼!当真是天妒英才、神仙难留……”
台子下面的人们纷纷扼腕叹息,有的听至伤心处,还落下泪来。
景年听了几句,忽然目光投向一处,打量那人两眼,转身要走。
“哎,好端端的走甚么,花了钱的!你听不得这些么?都是编的故事,你不必放在……”
“不,这里有个人认得我。”景年压低声音,“我们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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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汴梁城外。
“你替他做的决定?”
“他自己也会这样选。”
“也是,你也惯是了解他的。幸你心软,不然今日便无路可选了……”孔飞派人扶着一名刚刚忍痛断指的女子下去歇息,才顾得上同一边站着的人继续言语,“当真造化弄人,导师。”
来人自影里亮出身形来,正是白衣刺客柳直。
“此言何意?”
“你碍于心结,迟迟不让阿年断指,我本以为你年纪大了,心却又软,没成想今日却多亏你成全。”孔飞擦掉案台上留下的血迹,这才引着柳直来到座上,“此事简单,他假托是个小蟊贼,姓张的一看,十指俱在,便能放下一半的心来。至于他娘亲,你也不必费神想什么计策,问我便对了。”
“你……若我没记错,你的孩儿……”
“未出满月便夭了,我亦落下病根,不能再产育。”孔飞匆匆将这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一笔带过,感慨道,“你可知何为娘亲?若是我的孩儿转了生,投胎回来,我只见她一眼,便知道那是我的孩儿。天下做娘的都是这样的心思,阿年若真是她的孩子,便一句话都不必多说,她自然辨得出。”
“当真?”
“你不信我,还能信甚么人?”
“但那张景弘着实棘手,景年如若突然造访,怕是只能教他打起十二分的戒备来,反倒不妙。”
“既然他恐能认得阿年是贼,与其硬要洗刷清白,何不将计就计,就让他成一个飞贼?”
“愿洗耳恭听。”
“我有个办法……”孔飞道,“负荆请罪。”
柳直眼睛一亮。
“妙哉……但以他的心思,恐怕也能想到这法子。景年虽聪明,脸上却向来藏不住心事,也未托过假,我怕那张景弘一眼便能看穿咱们的戏码。”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手下的刺客已堪堪遍布城外,你只管准备好,寻个理由让他过来,旁的不必说,我叫人剥几件官衙衣裳,瞅住时机将他捉拿,再押往张景弘处,不怕那姓张的不肯要人。”
“嗯。以他之身手,尚不能反抗壮年,不怕他逃脱;以他之聪慧,见了张府匾额便知要如何行事,你我时刻暗中接应,便保险些。”柳直点头,“也罢!横竖都是冒险,不如就这样安排。只是,你助我此事,却是违了你的道……”
“你愿孤注一掷,我愿稳扎稳打,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若是为阿年,我便没甚么在意的。”孔飞问道,“倒是你,我这一招若起效,他便要被困在张府好些时日年月,再难回兄弟会,亦不能再时刻伴着你。你当真舍得?”
“嗯,”他情绪并不算高昂,“我早也料想过,他终究是人家的孩子。”
“丢开他一个人,你倒不怕他怨你。”
“那我也认了。留在我这里,他便长不大。况且答应过的事不能不做,我不能像我父亲那般言而无信。”
提了父亲,柳直心里有怨,便起身,准备从来处走。
“导师,”孔飞叫住他,语气柔和了些,“阿隹如何?”
“他很好,除去莽撞外,也是个人精。”
柳直往外踏去,知她不会相送,又丢下一句话来:
“保重,添翼。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道阻且长,来日方长……我等着你回兄弟会、愿意重新唤我柳弟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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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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