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淡的女声自张景弘身后不远处响起。
景年忽然瞪大双目——少隹说的没错,这是匈奴的语言,但他听得懂。
即使他仅仅听懂一个名字和一个简单的词语,那个曾随着记忆一同快要消失在脑海里的名字“阿勒青”,终于又随着女人的呼唤,与遥远的记忆中那个年长他十余岁的少年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而这个音色,他好像也还记得……
“母亲,”张景弘也在说这种语言,“有人抓到了一个孩子……也许你应该看一看。”
他让出空来,将跪在地上的人亮在母亲的眼中。
景年再一次与那妇人四目相对。
和那夜偶遇不同,现下能定神看了,才觉出那晚少隹的稀罕来。晨光中的妇人身着藕色褙子,棕色的头发边缘隐约透着金光,又规规矩矩地梳成发髻,头上唯一的碧玉绞金丝发钗在煦日底下晶莹剔透,闪烁着,摇动着温柔的光点。
即使不再年轻,她也依旧生得一副好皮囊,脸上褶子不多,仿佛被岁月遗忘;眼睛深邃含情、鼻梁高挺,景弘的脸上便有她的影子;她的眉毛与嘴唇,又同景年几乎是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纵是寻个外人,也不难看出血缘的传承。
她没有变过,没有变老,还是十年前景年记忆之中的模样;可他的兄长景弘,五官变得丰神俊朗,身材愈发高大,脸上不再有太阳似的红晕,景年已经认不出来了。
不知何时,身上的绳索已被景弘用佩刀割断,但他没有要跑的意思。
他仍然跪在地上,尚未褪去勒痕的手腕颤抖着摸上脑后的发带、用力拽下,略微有些卷意的黑发便散落下来,乱乱地偎在他脸颊旁。
乍看去,这张脸上还能捕捉到儿时的影子,那正是母亲最后一次见他——被惊马掀进货箱堆那日——的模样。
十年前,他还太小,不曾珍重家人团聚的日子,以至于在辗转数年里忘了难读的名字,也慢慢淡忘了他们的长相。
可还有无数无法忘却的东西蛰伏着,等待着,伺机而动,在一个应当迸发的节点一涌而出。
这种莫名的情绪,正在与他在夕阳下的西街上产生的心情共鸣。
景弘一言不发,看着母亲慢慢瞪大眼睛,看着她难以置信地、一步一步地向景年那儿走。
“呼……呼格勒……”
“是你吗?我的小呼格勒?”
“我的儿子……真的是你吗,我的儿子……我的好孩子……”
她不顾景弘搀扶,发疯般扑向跪地不起的景年,不顾一切地将那眼圈通红的少年紧紧地攥在胸口,拼命地闻着他头发上与脸上的气味,好像稍一松手,眼前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就会消失不见。
“腾格里、长生天……呼格勒,我的好孩子……呼格勒牙斯,你回来了,你回家了!”
宽大的裙摆在满是土渣草屑的石板上蹭过去,她贪婪又不顾形象地拼命嗅着,拥抱着她十年未见的幼子。
她拍打着他的双臂,抚摸着他的脸庞,捋着他结实的脊背,又梳理他散落的长发,一次次地撩开他用以遮挡面貌的刘海,用额头反复贴靠在景年的额角,好像只有这样,这个孤零零的孩子身上才能被重新唤起来自她的血液之中的温度。
她感到肩头的衣服上被什么东西洇湿了一片。
感到轻轻触碰着她胳膊的双手愈发颤抖。
感到臂弯里的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幼隼,他挺直的身体越来越弯、越来越弯,直到他的头颅搁在她的锁骨旁,小心翼翼又珍惜倍至地汲取着属于她、属于母亲的味道。
而从那个孩子喉中滚动着的,已不再是停滞在她记忆中的奶声奶气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委屈可怜的年轻嗓音。
她听到他在哭泣,像是倾泻而下的春雨。
她听到他又在傻乎乎地笑,像是四月的煦日。
她听到他谨慎着、试探着、拘谨着,喊出宋人惯用的称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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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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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自崇宁三年回荡至政和四年,从湟州边关响彻东京内外。
十年……已经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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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童长大,他们记忆里的样貌不复存在。
十年的生离于一位尚还力壮的母亲而言是否痛过死别,景年无从思量。他只知道自己在柳直身边奔波、跋涉与成长的日子里,没有一晚不在试图回忆起爹娘的名字。
他从不说自己想家。若他说了、哭闹开,柳直便会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责又内疚,他便不想让伯父再操一份心。
可他会想,他怎会不想!
他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咬着被角撇着眉毛,有多少回听见师兄一声“姑母”便暗暗羡艳,又多少回后悔过自己那年为何不肯听话,非要在边关正闹起乱子的时候在马车上打闹不止……
无数个日夜,无尽的思念,在得知亲族身份的那夜悉数变成了恐惧,却又在此刻摧毁最后一道心防,把他憋了十年的情绪打得落花流水,化作大颗大颗珍珠似的泪珠,掉回生他养他六年、终于失而复得的母亲身上。
仿佛游子归乡,仿佛落泪归根。
母亲激动难抑,景弘怕早风露重,加重她的咳疾,便命人带她回去歇息。
景年重新扎好头发,看着景弘往这里回来。
有那夜的事情在,他还是怵这沉默寡言的男人,即使他是他幼时的玩伴,或是他血缘上的长兄。
“来。”
这陌生的兄长站在不远处,示意他过去。
“等会子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景年胡乱往脸上摸了一把,才发现刚刚那一摔把下巴蹭破了。
“不碍事,习惯了。”他赶忙道。
“你时常受伤?”张景弘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
“不……不是,只是偶、偶尔……”景年察言观色,“漂泊在外,受伤还是家常便饭。”
“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
“一直流落在京师一带,靠偷盗、杂耍过活。”
“可有什么人收留?”
“不曾。”
“可入过江湖门派?”
“亦不曾,只是同些盗、贼抱作一团,混口饭吃。”
对这一串笃定的回答,张景弘不置可否。
他的怀疑没有分毫遮掩,好像景年如何分辨、解释,或是如何引导、迷惑,都无法打消他心中的某种疑虑。
“几日前,跟我一路的飞贼,是你不是?”
景弘忽然发难。
虽早也料到他会疑心至此,景年还是脑中一炸,险些乱了阵脚。
“是……”他慌忙解释道,“我见你身着好衣裳,以为是富——”
“我有三次机会能杀你,”景弘打断他的说辞,显然无意听他辩解,“但我不曾出手。”
景年一惊,不知他待如何。
“我知道那是你,只是十年未见,我不敢唐突。”
“你……你怎知道?”
“眼睛。你一路都在注视我。”景弘二指点了点自己双眼,并不纠正他的称呼,自顾自道,“十二年前,母亲带我们去看格日乐放鹰,教我们如何发现天上鹰迹,练成的明察秋毫之本领名为‘鹰眼’。而你那夜每次看我,用的都是这鹰眼视觉。”
“用眼也能察觉?”
“你以鹰眼注视我时,我便能察觉到视线源头——你我血系相同,心意相通。只可惜我这本领已失个干净,再不能使用,否则你亦能感知。”
景年寻思,原来他竟是因此才暴露了行踪,且浑然不觉。
“不过,这等本领似乎并非只我们一脉所有。是以那日,我虽见你身法熟悉,却也不敢贸然相认。”景弘引着景年往前院闲走。
“既然如此,你又如何断定那被围困的是我,而非另有其人?”
“还是眼睛。我遇袭时,你尚在看我,但我同时也察觉到另一处视线。那道目光老辣残忍,似在烧灼仇敌。即便分离多年,我也确信那绝非我的弟弟会有的眼神。”景弘顿了顿,像在搜索回忆,“那种凶狠,与我幼时在母亲身边见过的某个人一样,是复仇,是血……是刺客。”
景年心里又是一跳。
那夜统共三人在场,师兄是那偷袭者,剩下的便只有伯父一人。莫非伯父便是另一脉鹰视者……可他的眼神,竟能称得上“老辣残忍”么?
至于他提到的“某个人”又是谁?景年也寻思片刻,他还隐约保有的记忆中可不记得母亲身边曾有这么一个人。
“我见偷袭的左臂先行,便知他定然是个刺客,想也与那老辣者同路而来,要取我性命。至于你……”
景年紧张不安,左手不住地想往身后摸武器——这是他的习惯。
“你既做飞贼多年,当是消息灵通,想必知道京中盘踞着多处刺客老巢。刺客鲜少集聚出行,那一夜却有两个与你同一时辰现身,你脱了险,他们便陆续离去……”景弘慢慢转头看他,尖锐的眼神仿佛能戳穿一切伪装,“你同他们,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