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啊？原来这个袁时中投奔闯王之后，这不经常分配粮草军饷啊，闯王对他倒是一视同仁，但是手下其他的农民将领很不平衡，觉得我们跟闯王打了十几年的仗，出生入死。凭什么你刚来，我们分多少东西，就分你多少东西？心里很不平衡，处处排挤袁时中，这袁时中他就觉得，果然，闯王是没把我当成自己人，看起来早晚有一天要吃掉我，还是要把我这个部队吃掉的。看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跑了算了，否则将来一定会被吃掉。从此以后他就跟他的军师商量，怎么叛逃。慢慢地就开始做这件事情，这瞒不过慧梅，而且他也不想瞒慧梅。那个时代，他觉得慧梅一定跟他是一心的。他没有瞒慧梅。但是当慧梅知道他要叛逃之后，这个内心很痛苦。到底怎么办？所以她就用尽了各种办法来劝他回心转意。不行，就是不回头。那么这时候慧梅真是山穷水尽了。</p>
这时候的慧梅内心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冲突。到底怎么办？如果要想得到个人的幸福，马上孩子要降生了，那应该跟着丈夫跑，那今后能跟丈夫过上幸福的日子。孩子也出生了，好好的一家人。可是这样，那不就违背了自己的理想了吗？自己的理想就是打天下，推翻明朝，这是自己最高的理想啊。同时如果跟着袁时中跑了，这不就等于背叛了闯王了吗。那对父亲是不忠啊。可是要是不跟着袁时中呢，那个时代的道德，不跟着丈夫，那是不义呀。在这个忠义两端，慧梅真是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冲突之中，到底怎么办？而且慧梅手下的四五百名亲兵也很矛盾，到现在从慧梅嘴里，不知道怎么办。套不出话来。现在闯王已经知道袁时中要叛逃了，已经派兵来打袁时中了。已经派李过将军带着大队人马打过来了。到底待会儿闯王打过来，我们这四五百名亲兵，到底是跟着闯王呢？还是跟着慧梅？到底怎么办？因为慧梅现在又是袁时中的夫人，所以她手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办，都去套慧梅的话。慧梅就是不说，情势所迫，她不能说啊！其实她这时候心里已经作出最后的决定了，只是这个时候还不能过早地说出来。</p>
可是不说出来，心里很痛苦啊。怎么办？她不是会吹笛子嘛？所以小说里写她吹笛子。那时候是漫天大雪，在大雪中间，慧梅穿着个红斗篷吹笛子。小说里就写这笛声如何的幽怨，如何的悲伤。一会儿是高昂，一会儿是低沉。战马听了，低头沉思；小河听了，流水呜咽。哎呀，那个笛子把她的内心世界全吹出来了。没法给别人说呀，内心只有自己知道。</p>
这时候，袁时中召开军事会议，怎么办？大军就要打过来了。最后决定，袁时中就说我带人马我先出去迎敌，你们守着城寨，咱们这个寨子里粮草充足，如果我打败了，我跑进来，赶快把城门打开，叫我进来，光咱们这里头的粮草还可以守上好几个月，不要紧。到那时候，情况就又变了，没关系。那么让谁来守这个城门呢？这可是大事呀。袁时中就把兵符交给他弟弟，说这个你来守，太重要了。</p>
就这个关键时候，慧梅，挺身而出，那不行，这个城门不能叫你弟弟守。他说为什么？她说第一，他不会打仗，他没打过仗嘛。我身经百战，我有战争经验，这是第一个；第二，我是你的妻子啊，你连我都信不过吗？她这么一说，袁时中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呀，他没有理由不给慧梅。但是他确实心里很犹豫，犹豫半天，最后他把这个兵符交给慧梅了。交给慧梅的时候，他还交代，他说，慧梅呀，我可把命交到你手上了，你可一定要守好寨门啊。慧梅就说你放心吧，放心的去吧。袁时中就带着人马出去迎战了。你想他能打过闯王的人马吗？他出去三下五除二，被打得丢盔落甲一个人骑着马跑回来，跑回来就高声大喊，慧梅，赶快打开城门，让我进去。李过将军的人马打过来了，赶快开门哪。慧梅这时候大义凛然站在城楼上拿着弓箭，她说，官人啊，已经晚了，前几个月，我百般劝阻你，不要你走今天这一步，你就是不听，现在说什么也晚啦。这个城门我不能给你开，我不能背叛闯王啊。念在夫妻一场，赶快逃命去吧。</p>
袁时中一听，愣了。他没想到啊，他怎么想到慧梅这样啊，没想到。他说慧梅你怎么回事，这太出人意料，赶快打开城门。慧梅说，不用多说了，不会给你开门的，请将军举起马鞭子。这袁时中也不知道干什么，就把马鞭子举起来。这是慧梅送给他的马鞭子，非常精美的一个马鞭子。袁时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马鞭子举起来，你想马鞭子那个杆儿多细呀，这不慧梅就一箭把那个马鞭子给射断了。慧梅就说，这一箭是念在夫妻情分上，如果你再不跑的话，下一箭就顾不上那么多啦。袁时中一看这个，那彻底绝望啦，他知道，那不跑是不行了，赶快落荒而逃。过了一小会儿，慧梅的手下人就告诉她，夫人，袁将军被闯王的人马抓去给杀了。慧梅听了心里当然很痛苦，当然很痛苦。</p>
然后这个时候，她才把这个底儿给交代出来了。告诉手下人，待会儿闯王的人马来了，把大门打开，迎接闯王进城。咱们是闯王的人，不能跟闯王作对。这时候，战士们才明白慧梅的真心。慧梅就说，你们在这守城，我回去一趟。她就带着几个女战士，回到她的住地去了。这时候李过将军带着大队人马已经打过来了。而且这个部队里还有张鼐的声音，张鼐也来了。高夫人特别交代张鼐，你也带一支人马去，你的任务就是把慧梅活着救回来。这个孩子太受委屈啦，无论如何，到那儿，一定要把慧梅活着带回来。这时候张鼐已经在外边高声大喊，慧梅，我来救你啦，我来救你啦，你等着我，我已经到了。慧梅已经听到他在喊，这时候慧梅呢进了屋里面，跟几个女兵做了一番吩咐之后，冷不防，拔出宝剑，就自刎而死了。她临死之前说了一句话，她就说，果然是你来救我，果然是你来救我。说完就一抹脖子，死了。她一死，她刚才交代过了嘛，这几位女兵就带着她的东西去迎接张鼐。张鼐这不打进来了嘛。突然就看见几位女兵牵着一匹白马，而且手里面捧着宝剑，捧着笛子，都是张鼐送给慧梅的，宝剑，笛子，牵着白马。另外还捧着一个红绸子包的一个布包。迎面走来了。</p>
张鼐左右一看不见慧梅，就高喊，慧梅在哪里？慧梅在哪里？女兵含着眼泪说，慧梅姐姐已经自尽了。张鼐说为什么让她自尽？女兵就说，吩咐完冷不防就自尽了，刚才就交代要把这几样东西送给你。张鼐一看一匹白马，一支笛子，一支宝剑，不都是以前张鼐送给她的嘛，还给张鼐。同时还有红绸子一个布包。你猜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啊？香囊？是的，再准确一点，给它来个定语，什么样的香囊？啊？太好了，果然如此，是一个未完成的香囊，没有做成的。这两层含义啊，这个小细节。太深刻了，两层含义。一层含义就是说，你看她不正在端午节之前做这个香囊嘛，这不才做了一半的时候，突然把她嫁给袁时中了嘛。那这个香囊不是没做完吗？但是如果她想要把它做完的话，那嫁过来的时间多的是啊，把它做完，完全可以做完的。但是更深刻的含义在哪呢？那个时代的完美女性，我说的是完美的女性，那封建时代，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我说的是完美的女性。一个封建社会里的一个完美女性，她嫁过来之后，她就自觉地要求自己不能再做这个香囊了。如果她再做的话，就对不起她丈夫了。所以她这个香囊只能是一个未完成的香囊。张鼐打开来一看，热泪迸射而出，小说里是写的迸射而出啊。赶快就奔到慧梅的房间去，一看慧梅已经死了。张鼐抱着慧梅的遗体痛哭失声，慧梅呀，为什么你不等我？你临死又为闯王立了一大功啊！如果不是你打开城门，光这个寨子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弟兄啊！你临死又为闯王立了一大功啊。你为何要这样啊。为何你不等我呢？</p>
正在这个时候，院子里有人喊，好了，不要紧了，老神仙来了，老神仙来了。什么叫老神仙来了？就是闯王的部队里有一位神医，多次把战士起死回生，这也是高夫人派他来的，高夫人刚把张鼐派过去，就告诉老神仙，说你也去。万一慧梅出什么事儿。她想得很周到。大家一看，老神仙来了，老神仙来了，都充满了巨大的希望。这一章就完了。</p>
那就不用往底下看了，老神仙来了，谁来也不行了，就是真神仙来了也不行啊。一个人她自觉地选择了死，那是任何人也救不了的。而且，只有这么一死，慧梅的灵魂才能够得到解脱和升华，才能够完成一个封建时代的完美女性的形象。慧梅就这样壮烈地死了，不是殉情，而是壮烈地殉道而死，是一个殉道者的形象。什么是道？就是她最高的理想。换句今天的话说，慧梅，她的种种具体做法，放在今天的时代，可以推敲。但是她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伟大的、为理想而献身的这样一种高贵精神，我看在任何时代都值得我们学习，值得任何时代的人学习。所以姚雪垠先生不是凌晨写作嘛，有一天晚上，他的夫人听见他在书房里面失声痛哭，他夫人也觉得莫名其妙，就过去问他说你哭什么呢？姚雪垠先生就说，我写到慧梅出嫁了，写到慧梅出嫁了。</p>
我现在请问，你觉得姚雪垠先生是为什么而哭？慧梅出嫁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哭啊？你体会一下，是为了慧梅失去了爱情，为慧梅悲痛而哭呢？还是怎样而哭？我看到这个地方我也流下了眼泪。是悲痛而哭，还是感动而哭呢？感动而哭啊。我也是为这个流下了眼泪，为什么而感动？就为这位当时不到二十一岁的女孩子她所体现出来的这种识大体，顾大局，牺牲自己，成全大业的品性；为了她这种为了理想而献身的高贵人性，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她是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给毁灭了，毁灭了自己的一切，为了理想而献身。在当时，打下江山，就是她的最高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可以把一切都放弃。</p>
你再想一想，中外古今的很多小说电影里面写到女性，一切都放弃了，就在要死的一瞬间，是什么使得她没有再死？什么使得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你再好好想一想，就是伟大的母爱呀，当她一切都可以舍弃，最终有时候听到孩子的呼唤，想到她的孩子，这时候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为了孩子，千辛万苦也要活下去，要把孩子拉扯长大。可是你想想，在《李自成》这部书里面，这个小说，姚雪垠他这是专门的安排，慧梅，这不是刚才都已经谈到，她都已经怀孕了，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但是为了她的最高理想，她把什么都放弃了，埋葬了爱情，埋葬了对张鼐的无尽深情，放弃了与丈夫渐趋平静的生活，最后把孩子也放弃了。一切都可以舍弃，一切都可以放弃掉。然后，为理想而献身，这完全是一个殉道者的形象。为了最高理想，可以把一切都放弃。</p>
而且为什么说，为什么她不能不死啊？因为只有一死，才可以使灵魂得到升华，才可以成就为一个完美的女性。你想，她如果不死，对丈夫是不义；她也等于是间接地杀了她丈夫，以死谢罪。另外，她也觉得很对不住张鼐，她内心也一直怀着对张鼐的歉疚之情，她觉得很对不起张鼐多年来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另外她也觉得没有完成闯王交给她的任务，闯王是让她拉住这几万人马，她没有完成任务，她内心也觉得对父母，对这个最高理想，她也有内疚之情；再一个，对将来的孩子，她也无法交待父亲的死。所以她只有以死谢罪，以死来完成灵魂的解脱和升华。只有死是必然的选择，做为一个完美的女性，不死就不完美。并不是说那个时代的女性都要这样，但是一个封建时代的完美女性，一个为理想而献身的女性，一个殉道者的形象，一定要选择死这个必然的趋势。必然要选择这样。</p>
所以慧梅的形象我们分析完了之后，我就想到了孔子说的话，就是封建时代的最高道德要求，慧梅就做到了。孔子不是说嘛，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不是说了嘛，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慧梅就做到了这一点，这就是封建时代的最高道德规范，一个人可以达到的最高境界。</p>
它的精神实质，今天也一样，任何时代都一样，慧梅，就达到了这一点。为了理想而献身，这就是慧梅身上最感人至深的地方，最感人至深的地方就在这里。那通俗点讲，明大体，识大局，牺牲自己，成全大业。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女性身上的非常可贵的传统。我们中华民族的女性太好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女性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女性，真是这样。这个传统的美德，一代一代地延续下来。我们今天现实里面，多少女性都是这样，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充满了伟大的奉献精神。大家可以想一想，我们每个人的母亲都是这样伟大的女性啊！我真是为我们这个民族有这样伟大的母亲深感自豪和骄傲。</p>
慧梅的故事是讲完了，但是我想慧梅的形象将要长久地留在大家的心上。多少年来，每当我一想到慧梅这位饱含深情的女性，一想到她为理想而献身的高贵精神，想到慧梅苦难的、悲剧性的命运，我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为这个女性感慨不已。所以这个悲剧啊，就鲁迅先生说的，什么是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美被黑暗吞噬了，这才能产生巨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让人在惋惜美的毁灭的同时，去产生那种巨大的对黑暗势力的愤怒，这样灵魂才能得到涤荡。所以在艺术里面，悲剧是最高级的，道理就在于，由于美的毁灭它使人的灵魂受到巨大的震撼，这样才能使灵魂受到涤荡；一个人的灵魂得到剧烈的震荡之后，心灵才能提高、升华，你才有力量去改变这个不合理的现实。好了，今天咱们就讲到这儿，下课吧，谢谢。</p>
来华强</p>
2005年春，讲于郑州大学工学院</p>
（本文的故事背景出自1999年问世的《姚雪垠书系》前十卷，即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本文的录音转成文字工作，是由我的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学生完成的，在此我要向她的辛勤劳动表示衷心的感谢。2009.10.2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