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九章)
明青萝
这样的事,几乎年年发生着,在村里已经形成了惯例,只要我父亲在学校没有回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这样做。父亲去世后,村里还分过几年的柴火,因为父亲不再是因为忙于学生的事务而无法分身,我们家便拒绝了当年的惯例,严格按照抓阄的顺序过秤,大家嘴里叹息了几声,一边念着我父亲当年的好,一边赞同我们用这种方式来惦记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的亲人。他们了解我的父亲,知道怎样做才是真正的对我父亲知根知底,才是真正的尊重。我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别看你尚华叔没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写,但他内心深处对文化人的敬重和对知识的渴望,一点都不比你们这些喝了半桶子墨水就咣当直响的人少。
小时候,大人们最怕我们干的就是瞒着他们私自下河、下池塘玩水游泳。村里有几个水库,水很深,一般我们是不敢去的。村里还有许多的水塘,还有一条横穿整个村子的蜿蜒小河,都不算很深,水波荡漾的,对我们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据老人说,几乎每一口水塘都曾经淹死过小孩,还有那条小河,不知道吞噬过多少幼小的生命。不过,这些听在我们耳边就像河两岸柳梢上的风,吹一吹就过去了,什么也没能留下。其实,有些时候,我们还是很害怕的,看着活蹦乱跳的小伙伴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我们只能用嗷嗷大哭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悔恨。每当这个时候,在泪眼朦胧中,我总能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像离弦之箭一般从村里窜出,有些摇晃却像闪电般向我们这边扑来,一声在哪里下的水,人影就像游鱼一般滑入了水中。用不了多久,哗啦的水声传来,尚华叔的手上便托举出刚才溺水的人。大家手忙脚乱地做人工呼吸,胸口按压,有时尚华叔还躬着身子趴在地上,把溺水的人倒放在他肩头或腰背上,上下颠簸着,直到溺水的人悠悠醒来。
尚华叔的水性在村里排名第一,这是公认的,没有人跟他争抢过,在他手上救下的溺水人数也是最多的,没有人敢否认。刘屋的刘佳、刘小根、刘上福,黄屋的黄进财、黄小笑、黄妮妮,袁屋的袁晓天、袁世富、袁将,还有我们明屋的明正、明小美、明天天等等,我所知道的就有十几个人,都是尚华叔把他们从鬼门关前给拽回来的。我三姐在尚华叔手上救过两次,一次是掉进水塘里,一次是被洪水冲进了河里。我的好朋友朱亮是抢救时间最长的一个,大家都劝尚华叔放弃,他硬是把朱亮倒背在肩头,绕着村子转了两个小时,把我的好朋友硬生生给抢了回来。当然,也并不是每一次出手都能天遂人愿。眼看手上的躯体逐渐冰冷僵硬,尚华叔刀削刚毅的脸庞更加阴森可怖,平常寒光闪闪的眼眸也逐渐迷离,他长叹一声,便转身独自离去。
村里的水库深达二十多米,里面的水幽深幽深的,泛着着碧蓝的光,平常我们是不敢靠近的,村里除了那几个顶级的游泳好手,其他人也不敢随便去水库里玩耍。那一年的初夏,一场暴雨过后,水库的底涵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漏水了,而且漏水越来越大。水库的底涵是埋设在大坝底下的排水管道,打开底涵,几乎可以把整个水库放空。附近几个村数万亩的农田灌溉都靠这个水库,不堵上底涵,这一年的收获就没有指望了。
几个村的负责人连同上面派来的专家围着水库合计了三四天,还请了部队上的潜水员过来,堵了四五次也没有把底涵堵住。最后,专家们摇头离开了,说,等水库的水放完后再说。大家望着水库嘘嘘感慨,一筹莫展,这时,尚华叔站了出来,他说,可以让他下去试试,他对底涵周围的情况熟悉,说不定可以堵上。村里另外几个水性好的人也围了过来,说大家一起下去试试。老人们自然是不愿意,专家们都搞不定,再说底涵处的压力大,虽然吸不进人,但卷进了旋涡里要安全出来可没那么容易。尚华叔那几个小伙子可没时间听老人家多说废话,相互将用粗大的绳索连接成一个圈,把长长的绳子留了一端给岸上的人,说,好好拽住,我们先下去看看。尚华叔带着三个小伙子,每人往嘴里灌了半瓶白酒,扑通一声就扎入了水底。岸上的小伙子拽着手里的绳索,紧张地注视着水里的动静。每隔十来分钟尚华叔他们就浮出水透口气,如此来回了三趟,他们才爬上了岸。情况已经弄清楚了,尚华叔他们围坐在岸边,把底涵漏水的情况详细描述了一遍。原来是盖住底涵口子的水泥板开裂了,用什么方法都堵不住水往里面渗漏。那要怎么办?人们七嘴八舌地提出了许多建议都被否定。这时候,尚华叔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意,堵什么堵,不用堵,看到大家不解的目光,尚华叔才把下半句话说了出来,把整个底涵盖住,弄个厚厚的铁锅把整个底涵倒扣起来,铁锅在水压下会深深地压进泥土里,一滴水都进不了。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铁锅生锈烂掉后就没有作用了,不过只要撑过这大半年就没事,冬天我们就可以好好地整修一下这个水库了,已经很多年没有放光水库的水了,肯定有不少大鱼。
当天下午,尚华叔就和另外三个青年带着一个厚厚的铁锅潜到了水底,合力把那口铁锅倒扣在了底涵处。底涵的漏水渐渐变小,第二天便一滴水也没有了。那一年,那场暴雨过后,天空便再也没有升腾起乌云,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干旱的一年,村里的池塘全部干涸见底,连那条蜿蜒的小河也向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展露了真实的河底世界。不过,那一年的收成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水库里的水碧蓝碧蓝的,虽然一天天变淡变黄,最后变成了黄泥巴,露出了倒扣在水底的那口铁锅,像是一个硕大的乌龟壳,锈迹斑斑的,却在暖洋洋的冬日阳光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我们这班小伙伴第一次冲进了这个幽深的水库,在只能淹没裤腰带的泥水里大呼小叫,追逐着大鱼小虾。
其他村庄这一年几乎颗粒无收,我们村却过了个让人羡慕的丰收年,稻田里的谷穗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分外刺眼,整修一新的水库更加幽深诱人,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几百斤鱼,或是油炸做美食,或是晾晒成干鱼做年货,或是弄去卢镇出售换钞票,老老少少都欢天喜地。水库里那条200多斤的大鱼送给了尚华叔,这是大家对他最朴实的感激。虽然,尚华叔在村里与大家并不怎么融洽,很多时候大家还在心里暗暗诅咒他,但恩是恩,恨是恨,村里人区分得很清楚,也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村里不管是谁家举办婚宴酒席,尚华叔和我父亲都是必请的贵客。我父亲是村里第一个老师,家家户户都有他的学生,村里人读书不多,对知识的敬仰和渴望却与生俱来,烙刻在了灵魂和血脉里。尚华叔则因为他临危之际地猛然出手,是再生父母,没有谁会在婚宴酒席这种大事上忘记养育自己的父母。
叶飞叶落,岁月悠悠,家乡的小河逐渐干涸,水库也变成了高楼大厦。尚华叔的水性,连同他毁誉参半的名声也渐渐沉寂,村里的老人一个个远离了这个古老的村庄,要么消散成了昨日的深邃时光,要么跟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异乡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