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在城门楼子上,映照出挂甲台的淡淡暖色。虎侯徐天地曾在台上检阅平南大军,历经百年风霜的两座箭塔依旧顽强高耸,砖缝的箭孔回荡着时空的厮杀声。前朝末年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很少有人意识到在漫长岁月里,太平从来都是短暂的暇光。
八名县卒手持白杆长枪,穿着褚红战袍,拦下正要入城的两人。
“有户籍贴吗?”
“没有。”
“没有户籍贴,要缴入城税。大人两文,小孩一文。”
虽然税钱不多,但才被委以管钱重任的小姑娘还是舍不得,嘟囔道:“这是什么规定?”
那老年士兵是武阳本地人,笑着伸手一指:“告示在那边,下午新糊的。”
告示上说:黑木湖来了伙海贼,衙门为安靖地方,严查入城人员,最后落在按照人数、货物收取入城税。
日色渐暮,而这条街似乎才热闹起来。
大柳树上,早早挂起两盏灯笼。
绿巾婆婆在铺子前忙活,一碗碗云吞浇透骨头汤,撒上翠绿葱花,端了上去。
四名客人相对而坐,黑衣高帽。灯火昏暗,看不清面庞。
他们显然是熟客了,边吃边谈笑,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看到白衣书生和小姑娘过来,稍稍停顿一下。
宁云卿看着咽口水的宣子,递过铜钱道:“老板,要三碗云吞。”
绿衣老妇人数出十一枚钱,扔进柜子里,冷冷道:“快走,这里晚上不做生意。”
“他们…”
宁云卿看了眼那些黑衣高帽的客人,拉起小姑娘的手转身快步离开。
两人走出好几百步,街道上恢复应有的冷清。两边阴森可怖的招幌迎风飘动,门窗紧闭,远处传来更夫的报惊声。
张宣子红着耳根,低声道:“师父,怎么了?”
宁云卿没有说话,推开院门,黑犬依旧趴在井边呼呼大睡,他在庭间停下脚步:“你没发现……那些客人都没有影子。”
张宣子吓得跳了起来,抓住师父的衣角,眼睛盯着敞开的木门。
好半晌,两人就站在院子里。
宁云卿无奈地打了个长哈欠,然后叉着腰哈哈大笑:“宣子,我胡说的,你也太好骗了吧。”
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宁云卿直到日上三竿才被狗叫吵醒,啸月在院子里东窜西跳,时而刨地,时而撞墙,浑身长鬃毛抖动,跟得了狂犬病般。
墙角边的竹子被劈成柴火,整整齐齐堆成小垛。院间小石桌上摆了两盘菜,小姑娘正从灶上端过盛满米饭的木盘。
张宣子的小脸被柴火熏黑,头发上落满灰尘,昂着头喊道:“师父吃饭了!”
宁云卿站在门边,笑道:“宣子,昨晚没有做噩梦吧?”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摆好碗筷:“做了美梦。”
“啊,梦见什么?”
“梦见师父被鱼吃了。像吃萝卜,嘎嘣咯嘣的。”
“宣子,你可太狠了。”
宁云卿扒着米饭。张宣子只会两道菜,炒鸡蛋,蒸野厥菜。好在味道都不错。鸡蛋虽然炒糊了,但还保留着细碎蛋壳。野蕨菜更是半生不熟,很能锻炼牙口。
张宣子小口吃着米饭:“师父,钱可不多了。十两房…房贷,卖菜和米,还剩三两七百五十文。”
宁云卿夹了一块鸡蛋给宣子,愁眉苦脸道:“还得想办法赚钱啊。”
大周太平十五年,四月二十八。
白纸街悄然多了家‘画铺’,破旧的门匾上用毛笔题写了‘解忧’两字。
呆书生一笔‘雨楷’来自家承渊源,落地成形入木三分。更兼融入国画技艺,寻常只觉得字体奇异,内行才知其风骨嶙峋。
“解忧画铺?”
女子身量颇高,胸襟极广,双腿修长。青丝扎了支碧玉蜻蜓钗,身穿黑苏流仙裙,手里摇着折扇。
她在街上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块门匾,嘴角泛起冷笑,迈步向里走去。
铺子空间很小,一眼能扫到底。
柜台下放了张断脚的摇椅,少年悠哉躺在上面,用一本《至圣先师行纪》覆盖住脸。这是一本寻常科道书,记载孔圣人周游列国时的言行,经过历朝历代官方修纂删减,夹杂了不少私货。在本朝被苏林康先生注释后,被纳入科举考试大纲。
对于儒家弟子而说,除了吐纳导引,读书也是修行。
虽说宁云卿看书就犯困,此刻倒没睡着。只是正发愁如何才能赚到钱,画铺开张半天却无人问津。
“啪!”
铁骨折扇重重敲在柜台上,吓得宁云卿三魂出窍,挺身站起正要开口问候,突然眼前发亮。
“姑娘画点什么?”
红裙女子扬起羊脂润玉般的下巴,看向里面那两排擦拭的很干净空空如也的旧货架。
“你会画什么?”
“山水、禽兽、美人,皆有所涉猎”
红裙女子展开折扇,白纸空无一物:“新来的?”
少年很江湖气地拱手道:“在下宁云卿,六天前到的白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