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勤政殿的门开了,宦官尖声道:“宣,沈菊年觐见。”
沈菊年指尖一动,偏转了头看了李群一眼,正对上他漆黑若夜的双眸,沉沉夜色中,蓦地升起了皎皎月华,映亮了眼底,也映亮了沈菊年的心。
于是微笑转身,继续向前。
光可鉴人的地面没有被烘出一丝暖意,膝盖触地,森森寒意还是透过衣衫传递进了骨髓。
“民女沈菊年,叩见吾皇万岁。”沈菊年低着头,隐约可以从地砖上看到自己的轮廓。
上面那位,却没有回应,只听到翻阅奏折的声音,刷——刷——
半晌之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下面还跪着个人,皇帝轻咳一声,沉声道:“起来回话。”
沈菊年咬咬牙,“谢万岁。”跪久之后,血液不畅,让她双腿不住打颤,艰难地站了起来。
“太史令以为,你受封为郡君,于礼不合,你亦不会接受,你以为呢?”皇帝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沈菊年蓦地想起萧府寿宴上,那个高大俊朗,气宇轩昂的宁王,无论是否装出来的,倒是比如今多了三分人情味。
他当然不会是真的在问她的想法,而且重点也不是在郡君之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民女不敢抗旨,但太史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沈菊年攥紧了手,声音却平静得听不出一丝颤抖。
“哦?什么道理?”皇帝的尾音微微一扬,本来翻着奏折的手也停了下来。
“民女于国家无尺寸之功,分毫之助,无故受封,必遭非议。”
她说的没有错,这案上便有许多奏折驳了这件事,但是……
“云都门有开国平乱之功,你既为云都门弟子,便不能说无功。更何况,朕乃天子,想要赏赐谁,赏赐什么,他人无权置喙。”
若是一般赏赐,他人自然无话可说,但是郡君一位,素来是皇室成员,即便是旁支,也是毫无疑问的宗室身份,以平民身份封为郡君,此举确实开了先例。但皇帝眼下说了这番话,却分明是动摇了。之前长时间的等待,沈菊年在思考,皇帝也冷静了下来。封赏皇族女子,嫁与臣子为平妻,本是笼络人心的一步棋,这却不是先例,先例是被封赏的这个人竟然要抗旨。
“赐婚之事,你可有不满之处?”
沈菊年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的神情,但听话里的意思,似乎只要沈菊年的不满,将会变成皇帝的不满。
“民女不敢抗旨,却也不能领旨。”
“为何?”
“民女一家四口,父母兄嫂皆亡于战乱,时未一年,尚在孝期,守孝期间,民女不敢铺办喜事。圣朝以孝治天下,守孝期间,却风光出嫁,必为天下读书人耻笑,不独民女无颜苟活,陛下亦会因此受牵连非议。”
“守孝?”皇帝故作诧异,仿佛他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事实上,他也确实是方才大殿之上才获悉此事,玉宁公主隐而不报,让他出了这么一个纰漏,让李群处处占理,句句叫他难堪,他才会如此怒火中烧。
历朝历代,治国皆离不开一个孝字,忠孝仁义,孝居其二,若他强行指婚,逼迫他人做“不孝之人”,毫无疑问,那些多事的言官,必会用奏章堆满他的案头。
他不是一个仁慈的皇帝,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但若确实利益所在,他倒也不怕那些言官多事,既可以礼贤下士,也可以灭人十族,詹春来心中认为他不能以常理度之,未必没有道理。
这一道圣旨,是玉宁公主所求,也刚好符合他的政治目的,因此才会颁下——将沈菊年作为一枚深入敌营的棋子,而郭淮南一族,自有玉宁公主前去拉拢。可是他算错了两个人。一个是郭雍,他不会同意被拉拢。另一个是沈菊年,她也不愿意做棋子!
但是。
“君无戏言,圣旨已下。沈菊年,你接旨吧。”皇帝好整以暇地说了一句。
君无戏言?
沈菊年心里一笑。上面这位皇帝最擅长的不就是耍赖吗?空头支票应允了不知多少,最后给的却是断头台上一刀,一刀。
缓缓跪下,沈菊年坚定道:“恕民女不能从命。守孝出嫁,是为不孝。蒙蔽圣听,明知圣旨有误而受赏,累陛下受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而不顾,是为不忠。民女不能做不忠不孝之人。陛下若要民女接旨从命,民女唯有一死以明志!”
皇帝挑了挑眉,微有些错愕地看着下首跪着的少女。他从未认真记得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所有的只是一颗棋子。若非李群的执意谏言,他不会但在这一刻,沈菊年三个字打入了他的心中。第一次进宫面圣,被他故意晾了半天,无形地施压,却意外地没有看到一个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的平名女子,她不卑不亢,语音清晰,一字字一句句徐徐说来,过错尽揽,却又分毫不让地表明了自己的决心——恕难从命!
难怪,难怪李群会为她进言,原来,这一步棋,下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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