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岩上立着几块黑色的石头,雪渣子跟残星似的乱飞,不消马蹄声的惊扰,石头纷纷摇动起来,原是秃鹫群摆了摆脑袋。
“差不多到了。”陈牧勒马拔出刀剜起地上一朵粉色的足有巴掌大小的花放进鞍袋里,用指头撇了撇刀尖的黑泥道。
卫毓放开缰扶正了鹿皮帽子,眼前是大片枯木林,耸天的枝干像一只只对苍天讨要宽恕的利爪,该是哪类恶妖附生得的这般折磨!
“不,我死都不要一个人去。”卫毓弯腰抱住马儿的脖子,哪怕临场生了退意,说话的口气也要像个有骨气的倔种。
陈牧真把卫毓当亲弟弟一般拍抚着卫毓的后背,温声细语道:“那不是你非要见羌族的老人们问东问西的,过了发疯林没个十多里山路就能到乡门。”
卫毓顾虑重重地道:“你早用酒后胡言没那一回事将我糊弄过去不就结了。”
“不可能,”陈牧同样弯下腰和卫毓眼对眼道,“我对任何人都不会不认说过的话,何况对拜把子兄弟。”
“好端端送我一程,你连个兵都不给我捎上,不怕再遇见左辽哇。”卫毓说到这就生气陈牧丝毫人情都不会做,自己个儿镇北将军到了关北别提排场,就是性命都靠自保。
陈牧直起腰杆认真地想了一番道:“不会有危险的,乡里有受过神巫赐福的老辈子。我们这些外人去得多了,反而会被阻拦的。而且老弟羌话都学了一大半,这么聪明肯定招老辈喜欢。”
“你听听,你听听方才说的发疯林,凭我能闯得过去吗?”卫毓怒冲冲地抱起双臂,扭头到一边。
“哈哈哈,”陈牧为卫毓真正害怕的原因而开怀大笑,一掌打响了卫毓坐骑的马屁股,由其奔蹄踏雪,“林子春夏才发疯,现在睡着呢!”
卫毓慌张地握住缰想控制住马儿,可恨陈牧吹了一记哨子,羌马得了新的指令根本不搭理背上的骑手。
“陈牧——我必罢汝职!”到了关北才略熟弓马的镇北将军不理解陈牧的哨音怎么做到节符有序,真成了一门与马匹交流的语言。
卫毓保持住平衡,察觉陈牧特意给自己挑的这匹马是认路的。越往后,刺喉冻肺的风像是湖里的旋波,荡漾起荷叶的徐香。抬眼所见,鹅毛大雪无不融发成七彩的光晕,天空的云痕亦如春水的縠纹。
发疯林,莫非发疯的是人?警识一闪而过,卫毓偏偏舍不得这番和关内无比相似的情景,短促的留恋竟让清晰的世界坠进漆黑的梦里。
自以为地睁开眼时,视野变得狭促,单见一扇门忽开忽合,门外有束光如同天上投下来的一段含情脉脉的凝视,意欲指引这个立在原地的佩金带紫的年轻人推门而出。
“卫卿回来了。”是皇帝上官绍的声音。
上官绍身超九尺,略英治雄,悍勇不输上将,凭贯武力即可营政于庙堂,却不知挺拔的身躯里到底生有几个心眼子。
“陛下,臣、臣从雍臧......”卫毓思绪混乱,口舌无以辩解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里为何是举族存亡的恫吓。
“卿明知晋衎与马氏勾结,振臂则呼吁雍臧,怎敢瞒而不报!”上官绍脸上的阴鸷被十二道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玉旒分割成一道更甚一道的压制,直要完全倾轧未曾臣服于他的灵魂。“而今晋衎势阀关东兼得关北,满朝文武从其政令,卫毓害了大燕啊!”
卫毓心颤激血,脉跳震髓,无奈何后退一步又一步,难道这身璜组玦环并非皇帝所赐,而是自己助纣为虐的罪证。
皇帝携剑向卫毓紧逼,目观卫毓先要解印弃衣复又惜如珍宝的踌躇,冷笑道:“乃父獬豸而生饕餮!”
“汝是贾忠!休、休来索命。”卫毓叱言失色,随手想抓到什么东西作杀鬼的利器,不料贾忠把大殿变成腐蚀着毒液的牢笼,掌心黏糊糊的仿若下一刻就会烂个大洞。
“杀汝、杀汝、杀了汝......”
没了眼珠子的贾忠顷刻被发疯的卫毓扑倒,然后乱拳相加。贾忠不知道疼于殊死拼斗中死命用手指插进卫毓的嘴里,卫毓恶心地咬合牙关却发现贾忠的手指硬得就剩下白骨。
“呕!”卫毓忍不住吐出贾忠化在嘴里的血水,终于真正地睁开了眼。
“得亏马儿识途,不然石粉真杀了汝。”刚才强用灌药器撬开卫毓嘴巴的羌人瞧辛苦灌的解药都给吐干净了,不待卫毓再行反应就一手把住卫毓下颚,一手把灌药器里剩下的几口热汁倒给卫毓喝。
卫毓身不由己地吞了滚到喉头的水,尝起来不说毒不毒,反正有不少酒味。
“足下会燕语?”他神志不清地枕下去,东西还挺软乎,起手一看梦里黏糊糊的正是因为淌上了血。“啊,獐子?野猪!”
羌人看卫毓在自己拉猎物的车上两脚乱蹬,扯来绑野兽的绳子三下五除二给卫毓捆得结实,顺带用几巴掌拍在卫毓脸上,道:“发什么恶病,你做梦将我的好皮毛都挠坏了。”
“做梦?”卫毓不甘地挣扎了会儿,瞥见这个羌人不算高,短发兽装比起雍臧生活在不同文化交融下的同族更加狂野,说话却有些古怪的细气。“你要带我进乡吗?我为什么会做梦。”
“真好笑,”羌人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燕人常服通仙散,其中缺了石花的花粉便不能飘飘欲仙。发疯林四季都孕育着石花,花粉大多会被风刮跑,留在蕊里的少,所以关内出价千金,你竟不知道?”
“什么花能四季长生?”
“这就要问造物神了。”羌人吹哨让拉车的马提速,自己翻身坐上卫毓的坐骑伴随在旁侧。“就跟石头一样受得住雪粒和沙子,在燕以前没什么稀罕,关内多用作药材。”
卫毓在车上蠕一蠕挤着死掉了的猎物勉强坐起半个身子,好好打量着皮肤不算白也不算黄的羌人,年龄大致就比自己多个两三岁。
“你叫什么,之前在关内待过吗?”
羌人眼中乍现不合时宜的仇痛,不对这苍莽关北,只对卫毓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湿萨马蒂,平日打猎给乡里以及卖花给关里人。”
“湿萨马蒂,”卫毓把绕口的羌名在舌尖裹上一裹,尝试着热络道,“你也算是俊美的男子,从骨相看,阿亲或阿耶并不是羌人?”
湿萨马蒂烦恼地把卫毓推在尸堆里睡着,厉声道:“识乡的马说明你是受帕毗扎拜(陈牧)保荐的燕人,并不代表你能得到我的信任。”
卫毓顿时本能地嗅到了隐秘的来源,借着腰劲不依不挠地坐观湿萨马蒂,内心隐藏着追索真相的振奋。“我是帕毗扎拜的结拜兄弟,大燕的镇北将军卫毓。一乡一亭但凡是雍臧所辖,我都会关怀备至。”
湿萨马蒂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不在意卫毓究竟有何种目的,也或是早就清楚了卫毓是哪号人物。
“一日一夜后,我会送你离开。”湿萨马蒂远远向寨楼上望风的族人招手。
“有劳足下照顾我了,我不会羌语,而足下正好与我语言相通。我若能得知乡情如何,州司也好循序渐进啊。”卫毓诚恳地等着湿萨马蒂的回应,耳朵却支个机灵听到湿萨马蒂被乡里人尊称为使者。
湿萨马蒂自然而然的和乡民交谈着,丰富的猎物无疑让乡民们为此感到高兴也为使者感到骄傲,直夸湿萨马蒂不负氐领的教导。
卫毓装作懵懂无知地探个头,立刻遭到了乡民的唾弃。唾沫星子跟弹弓打出来的弹子一样让镇北将军疲于躲避,蹶迫不堪。
湿萨马蒂由着他自取其辱,好一阵才解释卫毓并不是曹氏的部下,将陈牧与卫毓在雍臧的德行告诉了乡民以此替卫毓取得谅解。
猎车在一处棚屋外停下来,卫毓在自个儿肩膀上蹭了蹭脸,瞪大眼瞧乡人一件件从身边搬走猎物,对着抚摸马鬃的湿萨马蒂道:“唉,我失了你恐怕在乡里寸步难行。好兄弟,松松绑?”
“曹匀管雍臧时连发疯林都问不出在何处,燕廷仗恃其屠戮之名震慑关北,怎么会想起来关怀备至,以德服人?”湿萨马蒂斜背起猎车车轼上横放着的一杆看起来又重又长还浑身用葛带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到车后盯住卫毓。
“是大将军晋衎的政令。”卫毓故意用晋钰子孙的姓名去刺激湿萨马蒂的神经。
湿萨马蒂冷淡的臭脸像是不会表达一丝一毫的喜怒,恰恰让卫毓觉得他是个谨慎万分的人。
“帕毗扎拜从来太善良。”湿萨马蒂双手托住卫毓的脚,一使劲给人从车上摔到了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