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作为建业郡的治城原先不过是牵束江口的一座险邑,遥遥横渡之后直抵景州粮产最为丰硕的临淮郡。自从晋安挥师逐鹿,便将江陵西侧连绵不断的山脉定作墓山,彻表功业不成,死后东望的决心。
待得英雄如凡人般死去化成灰,一切不可企及的智慧和谋略都变成某座山某条水永恒不灭的记忆。
晋衎驱马驰进江陵城,灰扑扑的衣裳湿淋淋的头发真倒像个失败而归的王孙公子。
墓山向着江陵城前凸出一块巨岩,经年雷劈雨砍的如同断了脑袋后的那块疤,却奈何仍旧死命地望着东方。
“缅见此遗烈,触目而崩心。”晋衎余光平移在巨岩附近,毁迹斑斑的豁线驽钝地切开晋衎的眼膜,最后一刀割伤了麒麟郎的骨肉。
谢栩侧看着晋衎愈发同情愈发抿紧了嘴,是因史书上遗憾的故事恰是自己无以安慰他的话词。
迟暮的寒冷仿佛席卷重来,晶霜的雨滴惊破了忧郁重重的视野,先是紫电打崩了巨岩的碎石,后有旷荡笼罩着天的响雷吓坏了马匹。
晋衎锁缰捏着劲儿制住了坐骑,悬挺的鼻梁在严肃的面容上犹比出鞘的剑锋,且扬手拍马赶往府衙。
建业郡的太守并没有料到十余日来都环伺不动的大将军会乘兴入城,几刻前同几个小吏出去买囗棺材都还没回得来。
守着衙门的兵卒正在张望街上急着避雨的行人们有多么窘迫,当晋衎和谢栩的马在梐枑前喷着鼻息跺跺蹄才想起来挺着长矛逼退道:“官府重地,无闯雷池!”
晋衎扫视衙门口这四五个兵卒,抽出马鞭挥打在有些失修的梐枑上。“治官何在,叫他来见晋衎!”
“太守外出未归,俚们可有官件?”领头的兵卒收起长矛看到晋衎身后十几个官差都是自个儿衙门里的熟面孔,更糊涂了。
谢栩适时取出鞍囊里的一支金光闪闪的令箭,上用燕楷刻有“尚书台造”四个字,道:“朝廷赋令,见此箭如见大将军。大将军案行,江陵官吏还不恭迎!”
兵卒傻乎乎还在盯着金子做的令箭看呢,其他官差全都跳下马背,跪地抱拳。四五个兵卒见状忙不迭放下武器拜道:“恭迎大将军!”
“不多礼了,起来吧。”晋衎握鞍下马,推了一下谢栩的腕子要他把令箭收起来,问兵卒:“太守何故外出?各部曹的治事及郡丞,郡尉呢?”
兵卒陪晋衎迈过门槛就不愿再走了,神色紧张的害怕招惹什么邪祟。“说是临沧运来了个死人,太守为他买棺材去了。官爷们都在,不过都在署房怕出来撞见鬼。”
“什么人要陆太守亲自去买棺材。”谢栩说着看向雕画麒麟驭水图的石屏,风里突然带有不详的腥味,天空落下的没有颜色的血却和自己一脉相承。
谢栩后知后觉的想要运用家族的绝学去叵测一二,却发现深入骨髓的惊恐只许他眼见为实。
晋衎察觉了谢栩的异样,领着他走过石屏当场见到一席白布盖着一具躺在木板车上的尸体。
丛生眼底的凄凉使得这块布只像是包裹着一个永远不会动的又冷又硬的东西,风雨瓢泼之下,白色的布连招魂幡都充当不了。
“这是谁?下场这般潦草。”谢栩忽而踌躇地回头问扒着石评边沿纷纷伸长脖子来张望的兵卒与差吏。
“仆,仆听太守说哀哉谢生,应是谢家的吧。”
“谢家的怎会有没人收尸,别胡说。”
“指不定不是九英那个谢家的呢?”闲人们在石屏后一下子议论纷纷。
谢栩惧然如被天狗咬住了脖子,近乎窒息的幻觉中每一下心跳都如越加奋力敲打生死关的铁锤,但凡自己去揭开了那层布,自己就会死在自己的铁锤下。
“蝶真……”晋衎想要叫住已然站在尸体旁的谢栩,难为情地意识到自己轻视了白路及江州这片还算陌生的土地能带给自己怎样的苦难。
关于江陵府司呈递的文书,他本该在那时候就打开察看,可是他自己自大而恣意地挥霍着属于麒麟郎而不属于他的勋业与荣誉,以至于现在无可补救地迷失在江陵城里。
谢栩凝视着裹尸布上暗沉的血污,不能避免地感知到晋衎与自己一样彷徨。双双彷徨的目光交错出对信念唯一的倚持。
“三叔……”谢栩揭开布瞬间就认出了谢嵩惨白的脸,且没有回过神地仰起头,一双眼就已经被看不清的悲痛给左右撕烂了,血红的伤口里大把大把地掉出泪。
“三叔!”悲怆的呼喊可要如何歇斯底里才足以罢休。谢栩跌在谢嵩身边,叔侄间错过的六年春秋与冬夏,换不回亲人最后的余温。“三叔不是在景州吗……怎么就丢下侄儿了吗……”
晋衎在谢栩聋耳抓心的哭喊声里颤抖着,失魂落魄地掏出袖囊里的文书,用指甲一下下地刮去封泥,最后仓皇失措的一使劲把指甲都折断了。
泪水借着钻心的疼登然止不住地流出来,文书上注明了谢嵩被齐州核查欺罔公府,蔽官削民的罪行,及与颜氏勾结,潜返江州意欲编造事实取信于上官,从而嫁祸白路,诈取江州的阴谋一朝败露而在临沧自刎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