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家放英莲出去后,贾蔷喜不自禁,忙派人快马加鞭去京都报与贾珍知晓。贾珍得知贾蔷要娶的是甄英莲,惊奇不已!又看到信中说保媒的是怡康王,便也无二话了。
贾蔷三媒六聘,定下与英莲的婚事,只待来年吉日大婚不提。
只说甄夫人母女,做梦都没想到能做了国公府正经玄孙的正牌夫人。
那甄夫人日日烧香磕头感谢菩萨,又念叨渺无音讯的甄老爷,若是得知女儿找回来,还能有这样的好夫家,怕是不会再出家了。这样笑一回哭一回的,每日仍然恍恍惚惚,唯恐好事不实。
再说那英莲,本是心地良善之人,从未恨过薛蟠,如今更是感激薛家母子。又想到日后做了当家奶奶,自己什么都不会,岂不是辜负了蔷少爷的厚爱之心?加之心里一直羡慕宝、黛、迎、探、湘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萌发了学诗之意。
英莲与宝钗最为熟悉,住的最近,便央求宝钗教给自己作诗。
宝钗笑道:“我说你是‘得陇望蜀’呢,才定了亲,就该在家准备嫁妆,得空各处各人都瞧瞧,问候一声儿,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且说英莲听了宝钗的话,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去找黛玉。
黛玉自从父亲升为江苏巡抚,在姑苏安家后,宝玉每每带众子弟办完事回府时,就会去接黛玉、黛眉、黛云姐妹来府里住。这样一月倒有半月,黛玉在贾府住着。
黛玉的庶弟黛山及生身母亲刘姨娘,病逝在扬州。
如海夫妻打心眼里感激宝玉,若非宝玉坚持要留黛玉母女在京,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每每宝玉来接黛玉姐妹去贾府,夫妻二人无不应允,甚至时常也一起来叨扰几日。
那英莲来找黛玉时,黛玉才来府里,见英莲来了,自是欢喜。英莲因笑道:“我现在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你不是要做嫁妆吗?哪里有空作诗?”
英莲飞红了脸,说道:“他不要我做。要我放心做自己喜欢的事。”说完便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
黛玉见她如此,心中大畅。既为英莲苦尽甘来高兴,亦为宝玉的苦心有了这样好的结果而开心。
黛玉便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英莲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英莲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英莲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
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英莲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英莲,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宝姐姐,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英莲拿了诗,回至房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
甄夫人见了,连催她数次睡觉,她也不睡。甄夫人见她这般苦心,只得随她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英莲笑吟吟地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
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
英莲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
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
英莲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
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
英莲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英莲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想起我们有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迎春、探春、湘云、贾环、贾琮等也来了,也都入坐听她讲诗。
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
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英莲。英莲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
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我们诗社。”
英莲笑道:“三姑姑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
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
贾环道:“林姐姐、三姐姐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
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
贾环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