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源五郎与海稼轩奔走于风之大陆各处,去寻找所谓的帮手,有雪则是每天都求神拜佛,期望能够早日有人来救,别让自己一直被那个只要一发怒就鲜血狂流的热血魔人给凌虐。
地狱般的劳动生活很不好过,但比起多尔衮正常时候的暴戾性格,这时的他却是收敛许多,也不靠迁怒雪特人来发泄,整日不是静坐禅修,就是彷佛游魂般地踱步,口中喃喃自语,像是思索,又像仅是无目的的飘荡。
尽管不再动用真气,多尔衮的伤势却没有好转,纵然有风华这样的医道国手治疗,施以西王母族独门秘术,却也只能令伤势不再恶化,但每当多尔衮提气运劲,想要使用武功,沸腾真气便破体而出,熔肉烂骨,将他整个人化作一大块熔化中的血肉污泥。
彷佛是一头被囚锁住的猛虎,多尔衮对这样的处境又怒又恨,但却是莫可奈何,换作是其他的医生,早就被他迁怒波及,十个八个都随手杀了,但风华却能有效地消除他的怒火,有些时候,多尔衮甚至还很佩服这个盲眼女孩。
金针、银针入体即熔,无法以工具针灸的风华,就只能用手指来作穴道按摩,碰着那炽烈的高热,就像摸着一块烧红的铁块,多尔衮很佩服她能挺得住这痛楚,外表虽是那么娇柔柔的,但忍痛时竟连哼都不哼上一声。
生活的条件恶劣,风华却也甘之如饴,全然不像那个雪特人一样大呼小叫,多尔衮记得历代西王母的生活相当优渥,自小虽然茹素,但饮食水准却很高,穿着更是绫罗绸缎,实在很意外这娇怯怯的小丫头,能够适应这彷佛苦行僧般的艰困生活。
特别是每当看到她裹着伤布的十指,多尔衮胸中隐约有种怜惜。那不是歉意,也不该是歉意,但这种说不出的感觉,确实让多尔衮怒意尽消,配合著治疗。
“……其实,有雪大人远比外表看起来要能干,过去雷因斯很多次重大事件都是因为有他,所以才能够平安收场。”
风华道:“这几天,他虽然叫得很凄惨,但是却没有逃开,还是一直守护着我,这些生活他也一样在过,我觉得前辈您对他的评价可以更高一些的。”
“哼,你倒是很会体贴人,这样子做人不累吗?所有人你都不怨,所有责任都只能算在自己头上,这样子的人生……你很快活?”
多尔衮不信世上有全然光明的东西,灯塔之下必然黑暗,有光就会有影,一个人心中的光明面越大,积压下来的黑暗越强,终有一天会把人格扭曲变形。
但对于他的质问,风华却只是浅浅微笑,云淡风轻地笑道:“风华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啊。”
风华向来没有太强的悲与喜,笑起来也只是轻轻浅浅的一笑,然而,却也正是这个如初阳般的微笑,让多尔衮的心被打动,不自觉地问话出口。
“你……为什么肯帮我医治?”
风华的个性很难被胁迫,多尔衮对她为何肯尽心尽力医治自己感到疑惑,可是话问出口,他便觉得好笑,因为会从风华口中说出的答案,大概就是“凡是病人,我都会全心去治”之类的天真回答吧。
然而,这名纤弱女子却再一次令他吃惊了。
“不是每个人风华都会这么用心治的,有时候,风华也会偷懒喔!可是啊,多尔衮前辈是风华的亲人,您有伤有病,风华当然要好好治疗。”
“我……我是你的亲人?你在说什么疯话?”
“不是吗?您是我丈夫的师父啊。”
一句话,让原本心平气和的多尔衮怒不可抑,若非还有几分自制,这一掌就轰过去了。
“那头猴子的师父是皇太极老头,与本座有什么相干?你再不识好歹地胡言乱语,休怪本座反脸无情。”
怒喝如雷,连周围地面都被震得微微摇动,但身处音波震暴中心的风华却恍若未闻,笑着说话。
“是这样吗?那我们改说说其他的事吧,那天前辈说过,您一生所求,只为追求武道颠峰,是吗?”
“不错,自己事、自己知,这些话哪有什么问题?”
“要追求武道颠峰有很多方法,深山竹林、临海沙洲,前辈大可隐居修练,为什么非要投入人世,藉由杀戮、战斗以证武道呢?”
“嘿,真是小辈的孩子话。战斗是武道修练的捷径,只有不断的战斗,不断撕杀掉每个敌人,才能够印证自己的强大,也唯有在敌人热血喷溅上来的那一刻,绝对力量才是真实拥有,才能够带给我此刻真正存在的感受。”
“如此照前辈说来,前辈所追求的并非是绝对力量,而是在战斗之中,那股令您满足而踏实的感觉。您是为了追求那短暂一刻的光与热,追求那瞬间的存在感,所以不断地浴血战斗,但印证自己是否存在,对您为何这么重要呢?”
“这个……”
多尔衮刹那间觉得迷惘,这问题过去他从未深思过,仔细想想,风华所言似乎没有错,每次战斗到颠峰时,那种极度昂扬的狂热兴奋,让自己觉得真正活过、真正存在过,自己确实是为了满足这种渴望而战斗。每次战斗后,进行更严苛的苦练,把自己推上更高的武学境界,好让下次战斗更灿烂,享受更激烈的狂喜。
发现了这一点,回答了过去心里的一些疑惑,但却涌现更多的问题。是啊,为何证明自己真正存在,能够带来那么大的心理满足?自己从来就不是在乎旁人目光的人,有何必要去证明些什么?堂堂多尔衮,难道还要为着他人的目光做人?
“不是那样的。您所追求的东西,追根究底,只因为一个理由,就是您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嗯,寄生虫。”
“你!”
多尔衮急怒攻心,以为风华是有心讥讽,扬起左掌,就要发劲拍出,但与风华目光相触的瞬间,却发现她失明的双目虽然无神,但黯淡眼眸中隐隐有种大无畏的坚持,是赌上性命在说话,绝对认真,也绝对愿意承担后果。当多尔衮察觉到这一点,心中的怒气反而消失,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说得好,本座最厌恶说话言不由衷的小人,你说的既然是事实,我若还因此迁怒于你,那岂不是也成了反覆小人?哈哈哈~~这话说得不错,已经很难得遇到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了。”
说话的时候,多尔衮长笑不绝,虽然不是有心运功,但声声大笑听在风华与有雪耳中,仍是有如霹雳狂震。而这笑声最开始的时候,虽然满是欢愉,可是到了后来,却隐约带着一丝凄凉的韵味……
当一切深深剖析,原来人生竟是如此无奈,在自己生命的原点,追求武道颠峰是空,追求绝对力量也是空,自己只是为了那一瞬间的真实存在感,不断地浴血战斗,用来告诉自己这个名叫多尔衮的生命体确实存在,不会消失、还没有消失。
“你是谁?”
风华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听在此刻的多尔衮耳中,却有如暮鼓晨钟,一声声敲击在心田深处,就连应该很果决答出的答案,都受影响变得迟缓。
“……多尔衮。”
“多尔衮是什么人?皇太极是什么人?”
多尔衮是从皇太极人格中分裂的一个个体,但若要说与皇太极有什么分别,似乎只能与那个年纪老迈、态度手段变得慈和的皇太极,做出明显区分,若是把时间拉回两千年前,当时意气风发、霸气滔天的皇太极,就与多尔衮一模一样,同样的外表、同样的性格,实在难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
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毕生所求,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与皇太极不同,自己绝不像他那样老朽,更绝不像他那样软弱无能,那个又老又残的东西不配成为“主体”,甚至不够资格与自己共享同一具躯体,所以自己将他取代,但是到了最后,自己越是霸道,越是走向强者之路,却反而与当年的皇太极越是相像。
“其实,你有皇太极的全部记忆、经验、武学,性格毫无差异,更信奉着他当年的霸者之道,如果不是名字上的差别,前辈你与他根本就是一体,风华反倒是想问,谁是多尔衮?”
据说,绝世白起当年也曾为了自身存在定位的问题,困扰许久,多尔衮想起此事,觉得自己此刻也有了同样的心情。世事何其讽刺,明明是最不想靠近的东西,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近,难道每个人的一生,最后总是回归原点?
扪心自问,自己与早年的皇太极,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比皇太极还更像皇太极……如此说来,不能使用武功的自己,将来是否也会有那么一天,变得又老又残,慈祥和蔼?
光是做着这种想像,多尔衮就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恐怖。与强敌作战的时候,他只感到振奋,从未有过惧意,但现在他却明白,这种陌生的颤栗感觉,就是所谓的“恐怖”,然而……
“前辈或许已经发现了,多尔衮与皇太极既然并无不同,为何要硬分彼此?皇太极入魔,变成多尔衮;多尔衮修道,化为皇太极,其实抛开魔道之别,你们两个人格本为一体,你就是你,可以是多尔衮,可以是皇太极,做你想做的事,不需要把一颗心、一个灵魂硬生生切为两半。”
“你就是你,单单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证明你的存在,你呼吸着空气,脚踏着大地,这是你与整个世界的互动,互动证明存在,谁能说你不存在?你一呼一吸俱是生命,又何须靠着毁灭其他生命来证明自己活着?”
“路从眼前去,门朝两边开,一个人要怎样存在,是靠自己的选择,不是靠他人的眼光。前辈你霸道一世,却被其他人的目光主宰人生,这样子岂不是很荒唐?名字、身分,俱是束缚生命的皮相,无须执着,当您脱去这一层执着,您眼中所看到的,会是个全新的世界。”
轻缓的语句,真挚的语气,听在多尔衮的耳中,令他脑中思潮如涌,自有意识以来的一切记忆、皇太极毕生的记忆,在脑里跑马灯似的转过,千年前尘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陡然间心如明镜,大彻大悟。
“哈哈哈~~哈哈哈~~老夫是谁?谁是皇太极?谁是多尔衮?哈哈哈哈~~呵呵呵呵~~”
止不住的大笑,一时间回响于山洞之中,但比诸过去的震耳霹雳,这次的声音却小得多,彷佛是个暮年老朽在放声长笑,声音中有着喜悦、有着嘲讽、有着凄凉……却有更多的……解脱与轻松。
本来偷偷躲在山洞外的有雪,听见这串笑声,惊觉有异,担心风华那边出问题,连忙赶来查探,看见多尔衮盘膝坐在风华身前,好像听见什么很滑稽的事物般,不住大笑,似乎非常欢愉,还笑出了眼泪。
(哇!男人流泪……真恶心啊!)
有雪心里犯着嘀咕,觉得眼前情形诡异,还是不要太靠近比较好,哪想到这念头才刚刚冒出,多尔衮忽然举起右臂,也不见他怎么运气使劲,一股旋风急速在山洞内刮起,卷得有雪脚步不稳,被扯飞出去,落入多尔衮手中,又给掐住了脖子。
“呃……你、你的手……你的手……”
“嘿,有什么好叫的?老夫的手长花了吗?”
并没有长花,但这几天本来只要一运气,就会被烧得骨熔肉烂的多尔衮,现在运用力量,手臂却完好无损,彷佛再也不受那些伤势的困扰。
原本多尔衮的暗伤,是有雪恃之保命的护身符,现在他伤势尽复,自己却被他掐着脖子,旁边又只剩下一个风华,所有救星都在大老远外,这下子真是十死不生了。
想到这里,有雪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但在失去意识之前,脖子上那只手掌传来一股充沛若海啸的真气狂潮,激烈朝他体内灌冲而去。
※※※
源五郎和海稼轩为了招募帮手,正在风之大陆上到处奔走。如果魔族有意拦阻,应该是可以造成一点阻碍,但是一来胤祯有意一网打尽,不用零碎去应付众人的先后冒出;二来,当胤祯全神操作不死树,旭烈兀又仍在躺卧思考,魔族中根本没有人能够拦阻他们两人。
因此,源五郎和海稼轩的行程通畅无阻,所到之处甚至看不见魔族,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工作进行顺利,因为够资格出战,又能影响到战局变化的高手本就极少,若是愿意出手,他们早就挺身而战,用不着特别去请。
战意高昂,愿意在最后战役中奋力一搏的,偏偏力量有限,只能帮忙牵制魔族高手,但却没法也不够资格与胤祯对上。源五郎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即使是只能帮忙牵制,也好过没有,因为胤祯是一个不讲武者精神的敌人,如果在应付他的时候,还要被魔族的虾兵蟹将骚扰,这一战根本没有胜算。
联络的过程不算顺利,更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阻碍。为了躲避不死树的影响,潘朵拉躲到魔界去,少了她的运筹帷幄,青楼方面的活动力锐减不少,也让源五郎增添了许多不便,特别是在大雪山碰了个闭门羹后,源五郎清秀面孔上的苦笑更是增添阴影。
与之相较,只身前往武炼的海稼轩,运气似乎就好一点,成功见到了王右军。这名白夜四骑士的唯一幸存者,一口答应参战,并且联络公孙楚倩,只是不肯定公孙楚倩能否抛下丈夫参与最后一战。
“没关系……这一点,并不勉强。”
海稼轩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想尽可能多集合人间界的尚存战力,奋死一战,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人间界的武者能够保留一些元气,免得最后一战全军覆没,死个精光,连一点希望都没有。
抱持着这样的心情,海稼轩在离开武炼之前,特别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他本来不想来,一直到抵达了,他仍不肯定自己是否该来,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毅然自天而降,飘立站在山巅上。
武炼的边境花果山,站在最高的山巅上,可以从容俯览着艾尔铁诺与武炼的边境疆域,万里江山,却朦胧遮掩于云雾当中,看得不是很清晰,彷佛正是人间界此刻的写照,这想法让海稼轩只能苦笑。
往旁边看去,一棵银杏树生长得粗壮硕大,枝叶茂密散开,在日光下随山风摇曳,叶子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是表示欢迎,又像在摇手抚慰人们心中的忧困。
“树啊树,你整天动也不动地站在这里,看到的都是天宽地阔,一定不了解人们为何要这么杀来杀去吧?”
海稼轩轻轻抚摸着银杏树,内中更有无数感慨。当年亲手栽种这棵银杏树的三名主角,他并不是其中之一,但他却知道那三个人的故事,知道那一段曾经存在过的辉煌岁月……一度炽烈燃烧的光与热,如今已不复在,特别是对照起魔族重临大地之后的改变,那段往事特别显得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