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壁被毁,家庙不保,使族人蒙难,郑氏蒙羞,过咎难辞,愧疚难当,唯有一死……自谓无颜面对地下父兄先人,不葬祖坟,埋骨于嵩山北麓,西望荥阳地,东眺新郑城……平生德疏才薄,不缠尸,不置冥器,殓以常服,不用金玉之饰……”
这是郑瀚留下来的遗书。
自刎而亡。
郑瀚,一介书生,竟然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了结性命,终年四十有九。
震惊了所有人。
于郑绥来说,更无异于头顶上的一座大山,瞬间,轰然倒塌。
丧,半日的功夫,宅子里全部挂上了白幡,二门外树起了凶门柏历。
小殓后,郑瀚被安放在正寝南窗下的床榻上,郑绥穿着粗麻丧服伏跪在床榻前,眼泪哗啦地往下落,一直没有停止过,泪眼模糊间,望着仰躺在床榻上的阿耶,闭着眼,安详得好似熟睡了一般,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也无法相信,只是颈侧那一道伤口,深而长,狰狞而刺目。
之后,移于灵堂,当天下午,荥阳那边接到讣告,郑氏族人,无论亲疏,都过来了。
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姻亲故旧,不计其数。
丧事全权交由乔主薄和焦主薄处理,郑经带着二郎郑纶六郎郑红和儿子阿一守灵哭丧,于灵前答谢前来致奠的亲友。
因天气渐热,三日后大殓,举行入棺仪式,将郑瀚移入木棺内,人在晋阳的三郎郑绪,接到消息后致仕,快马加鞭,三日内赶上了大殓。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根本没有任何准备,丧葬所用器物。都是临时拼凑的,又因在外面,郑家刚历大难,郑瀚留有遗书。要求薄葬,所以丧事办得很简陋,连油松棺木,都是阮家提供的,灵堂上所放置的冰。也是阮家提供的。
郑瀚逝世,阮遥来郑宅大哭了一场,回去后就大肆喝酒,醉得不醒人事。
当世重孝道,临父母丧,不论远近,必来奔。
眼下大燕和大楚正处于和谈阶段,五郎郑纬和四郎郑纭带着十一娘,五七过后才赶来陈留,同来的。还有二十一郎君以及缙郎诫郎。
“十娘,先歇一会儿,喝点粥。”辛夷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趴在案几上的郑绥,形容枯槁,额头上的淤青,淡了许多,那日,郑绥初听到恶讯,跑出去时。一跤摔倒,匍匐在地,额头撞在门槛上,立刻肿了一个大包。前三日,郑绥一直跟着大郎和二郎在堂前守灵,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整个人,一下子形销骨立,颜色憔悴。
郑绥放下了手中的笔。声音嘶哑,“阿一呢,阿一怎么样了?”
阿一虽年仅六岁,但每逢哭丧,哀恸有如成人,令前来吊唁的亲友,大加赞颂,只是到底年纪小,第三日支撑不住,在灵堂上昏了过去,醒来后,伯母诸葛氏喂阿一喝姜汤,阿一不愿意喝,手脚无力,仍旧让人把他抱去了灵堂。
直到过了三日,才愿意吃点稀粥,一日两顿,必不肯再多吃,今早又在灵堂上昏了过去。
辛夷把食盒放在对面的案几上,上前来扶郑绥过去,“小郎已经醒过来了,去了灵堂。”
“是个孝顺的孩子。”郑绥低声叹了句,更是个早慧的孩子,阿娘去逝时,五兄也只六岁,听外祖母说,五兄替阿娘守孝,一切都按礼制来,不错一丝一毫。
郑绥低头,瞧着食盒中的粥很浓稠,不由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服斩衰的饮食,有严格的要求,三日内不食,百日以内食粥,朝暮各一溢粟米,相比于前几日的稀粥,这份量绝对标了。
“今日五郎主在灵堂下了命令,说毁瘠过礼,必至灭性,灭性为不孝,既然已过了头七,为了大家保重大家的身体,不允许再吃稀粥,后来,诸葛娘子特意把大郎和大娘子叫过去,说是为了阿一小郎的身体,也不能再喝稀粥了。”
毁瘠,是指守丧期间,悲恸过度,以至于守孝之人身体瘦弱。
诸葛娘子是指伯母诸葛氏,大郎和大娘子是指郑经和李氏。
当世重孝道,居丧守孝之礼为世人所遵奉。
听了辛夷的话,郑绥只吃了小半碗粥,便不肯再吃了。
由着晨风服侍洗了手,便去了前面的灵堂,升堂的哀乐声响起,又到了一早一晚的升堂哭奠时间,二娘和二姊夫李荣、三娘和三姊夫王奂,都亲自赶来陈留吊丧,除了五兄和四兄还在路上,四位兄长嫂子都在,三嫂张氏第一次回荥阳,因带着三岁的小二郎郑训上路,比三兄郑绪,晚了四天到达。
灵堂里放了冰砖,寒意阵阵浸人。
夜色渐临,堂前用竹竿挑起的明旌,随风在空中飘荡,哀乐阵阵响起,司礼在旁边唱念,场面肃穆而又沉痛,灵柩前挂着的画像,脸庞含笑,眉眼间充满慈祥,这画,还是前些日子,郑绥画的。
然而,音容宛在,斯人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