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挑了挑眉,冷笑道:“五叔同我是亲叔侄,有什么还用你们多嘴?还是,你也需得爷告诉你这是谁的铺子?其荩!”其荩打后面过来,怀里取出几份房契地契等契书,六爷冷冷道:“万大管事要请温老爷验一验这契的真伪?!”
万逸打瞧见这些人就知道六爷想做什么了,也是暗惊,当初五老爷就是用地查账打发走了郑家的陪房接手的铺子,如今六爷这是依样葫芦挪了回来……别说他一时间脑子乱了想出好辙来,且说,五老爷已北上多日,圣旨之下谁敢耽搁,绝无回转可能,八爷一早在京里了,瑾州府里没一个能与六爷平起平坐的主子,他们再怎么说都是奴才。六爷决意如此,既占势又占理,他们是压根没辙的。况且,这温知府……
他嘴里说着小的不敢,目光一早飘到知府大人那边去,知府大人和五老爷也有些交情,这会儿不指望伊站在己方。然哪怕是和稀泥也好。
温廷涧这会儿别说肠子,心肝脾胃肺就没一个不是悔青的,但事已至此,只能咬牙挺着。这是年家家务事,家务事。他管不着,管不着。他开始自我催眠,沉着脸,目光早不知道落在哪里,对近边发生的事视而不见。
六爷脸上挂着冰霜,道:“不敢?天下还有你们不敢地事儿?这两年往京里奉账的账是多少,你当记得吧?”
万逸瞳孔骤然收缩,哪里有什么奉账。但他能说五老爷不让奉账吗?账怎么做的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当初五老爷有恃无恐纯心赌气,压根没有让做假账掩盖的意思,现下别说今儿就要,就是给个三五天那三五年的账又怎调得过来!况且最大地分号梅犀分号地账已落在六爷手里了……
他见过少年时地六爷,脸色始终是病态的苍白,笑容也是无力,漆黑地眸子里尽是温吞的光芒,待人极有礼的,对他们这些外面的管事们也都客气。都说六爷聪明。他却也只当是读书人地聪明罢了,弱冠少年,且是病体缠绵,能厉害到那里去?
如今却是……
六爷再没有半点温吞。竟是咄咄逼人,道:“爷在京病着,你却挪了爷救命的汤药银子,何等居心?你还有什么不敢?五叔一向疼我,红利特特多分了我两成,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主子也敢害?!五叔被你们蒙蔽了,打量爷是傻的?还是你们觉得爷活不长了。不能来找你们算账?!”
此言一出,万逸连陪笑都笑不出来了。六爷这不光是要收铺子,还要他们死!
他迅速扫了一眼周围鄙夷目光嘀嘀咕咕的人群,又瞧了泥菩萨一样的知府大人,口中紧着道:“小的冤枉,六爷误会了。咱们且回去。小的细细报与爷听。”
六爷目的达到见好就收,挥手道:“好。带着账本往南弦街来细禀。”六爷转回身。身子微恭,朝车停的方向做了个请地动作,向温廷涧道:“世叔,莫叫这群奴才搅您的兴致,您请……”
温廷涧已经没有半分兴致了,又不好发作,铁青着脸,咬着牙,一甩袖子上了车,当郑记铺子那匣子东西交到他手里时,他才稍稍顺过气来些。丰乐楼的酒席那是无可挑剔,温廷涧心里有事儿,却是吃得半点儿不痛快。回到后堂召唤师爷来商量今儿的事儿,师爷还没来,倒是他地夫人带着三个有些体面的小妾过来了。
“老爷可算回来了!我有好事儿与你说。”温夫人将手里那朱漆雕满花嵌珠玉的匣子撂到温廷涧身旁桌上。
温廷涧皱了皱眉。他这发妻是乡下婆娘,素来粗鄙,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第一任带她上任惹了不少笑话,后就再懒得带她赴任,当然,这也是为了方便纳妾。现下是因着乡下寡母没了,再没什么由头让发妻老家守着,只得接来。方才年六爷来访他,六爷的二房奶奶就往后面来访他夫人,瞧这考究的匣子当是年二奶奶送的礼吧。
想到年家他就抑郁,没好气道:“什么好事儿?”
“说的就是这个呢!”温夫人欢天喜地的打开来匣子,里头一套镶了七彩宝石地纯金蟹八件,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她美滋滋道:“老爷且看,这少说也值千八百两吧,还是什么……什么板子的来着?”她扭头去问一个小妾。
那小妾心下鄙夷,脸上堆笑,道:“限量版。说是整个大秦就五套!因着限量,价钱怕又高出十倍不止。”温廷涧其实也没风雅倒哪里去,古董收藏品一概不懂——古董这东西,值天价也得有人买不是?没人买窝手里就一文不值。他就只看着金银是好的,故也没在意那十倍的价钱,只瞧那金灿灿光闪闪想必价值不菲。
他心里舒坦了点儿,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好事儿?”真没见过世面!就算千八百两与他亏空上的那些,也是杯水车薪。
温夫人道:“不是,不是!这阵子琳琅阁地蟹八件瑾州都买不到了,嫣红说了。旁家地都不及琳琅阁地体面。眼见中秋,老爷不是还叨念要请潘大人赴宴,不若叫这个年家姨娘给咱们弄上十几套几十套琳琅阁地蟹八件来,咱们摆螃蟹宴,又体面又……”
温廷涧翻眼瞪了老婆一眼。打断她道:“胡说八道,你知道年家是什么人家?你就开口问人家要东西?”关键是这蠢婆娘居然只要几套蟹八件,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
温夫人撇嘴道:“一个姨娘而已!我头里还想,年家忒轻慢,竟叫个姨娘来同我这夫人说话。谁知道,原来那年六爷是个痨的,都没有正房……”
“闭嘴!少浑说!”温廷涧不耐烦道,“什么乱糟糟的。别这儿胡闹,回后堂去!”
“我哪里浑说!本来就是个痨的!他们不是求你办事么?要他两套蟹八件还是便宜他了!”她顿了顿,忽然挥手打发了那几个妾出去,凑到温廷涧跟前,低声道:“我不也是急你那十三万两地饥荒!不是说,若不堵上,又是没官帽又是没脑袋的?你看,这不是老天相帮,想着想着就有人送上门来了么,看他们给礼这么大方。这十三万两银子便跟他们要好了……”
她的话又一次没说完就被粗暴打断了,这次迎来的不是怒斥,而是一巴掌,温廷涧道:“别浑说!你知道他是谁?他的银子是好舀的吗?!”
“那姨娘说他没官没爵呢……况且还是个痨的……”温夫人捂着腮帮子吭叽着。
痨的?md。比鬼还精!温知府沉着脸挥挥手,道:“你后堂去!”
他地银子是好舀的吗?虽然论理说他如今得罪了他叔叔,在瑾州府怕只能靠自己了,但这人敢这么来,怕也不是没背景的……不行,得思度思度,不到万不得已,谨慎为上……
温夫人哼了一声。揉着腮帮子往外走,心里还庆幸亏得小妾被打发出去了,不然可是没了正房夫人的威仪。转而一想,不对,还有红印子呢……不行,一会儿得捂着帕子回去。回去多擦粉……
南弦街年府
当年五老爷怎么撵的郑家陪房走。如今年谅便怎么把五老爷的人赶出了郑记铺子,在账目上做文章。屡试不爽。
而后就是管事们的处理,打了范枫不过是打了五叔的一条狗,万逸却是不好打杀的,那一辈儿的管事都是伺候过祖父母地,还得顾着老人家的面子。他刁难一番也就罢了,反正他也不过是想收回铺子罢了——追回五叔舀走的银子这样的事儿简直是白日做梦,况且他于那银子其实也不大上心,最重要地还是母亲给的铺子万不能叫人占了去。
五老爷身边的大管事龚械也来拜见本家爷,还想说上一几句,年谅先声夺人,房契地契和查出问题的账目拍在桌上,龚械想兜圈子也兜不了,更要命的是还有这些年没奉账的事实,他能做的只有快马送信给五老爷知道。
年谅知道五老爷压根不可能赶回来,八月选妃之前,老八也回不来,况且从京里到瑾州骑着千里马也要跑上半拉月,这段时间他足以把铺子牢牢抓在手里。而且,即便他们回来,他也不惧什么,舆论基础奠定好了,又拖了温廷涧做见证人,他是把罪过都推在奴才身上了,奴大欺主,如果五叔回来找麻烦,那立时就变成“叔父欺负幼侄强占铺子”的戏码,他们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他写了三封措辞严谨地信件,分别给了父亲、五叔和祖父母,然后开始进行换血工程。全换血是做不到了,一时间招人太多良莠不齐,更容易出事儿,而且外行太多更不利于铺子经营,他只把高层管事统统换成了自己人,幸而先前为的收拾年笀堂,他崖山庄和望海庄里筛选了不少可用之人,年笀堂没用上,倒先用在母亲的铺子里了。
他终于成了一直心心念念母亲所遗铺子的真正主人。
然后,他开始为生意问题头疼了。他本就不懂做生意,现在时局又是这样,南货的生意越发难做。他不在乎能赚多少钱,反正他有玫州的产业垫底,却是不想让母亲地铺子在自己手里关门了。
“咱们舀自己地东西来卖吧。至善斋的轮椅、童车。往南边儿发货也好啊,反正咱们也不走私……哦,我是说私相回易。”夏小满建议道。“琳琅阁地蟹八件也不错啊,这边虽然也有蟹八件,但是少,关键也没琳琅阁的。这边儿人还是蛮认琳琅阁地。”
自从窦煦远被捕之后,年谅再没同签下什么经销商,瑾州这边至善斋和琳琅阁的东西基本上是断货了。六七月是螃蟹甩了籽壳空肉泄的时候,也没什么人家乐意吃,自然也就少有想买蟹八件的。商家也不爱进货了,是以市面上别家的蟹八件也不多。
“眼见八月十五……”她道。又是食蟹高峰期。
“少挪些来看看吧。”年谅摇了摇头,道,“蟹八件这个……因着还在查潘剿的案子,瑾州也是人心惶惶,大户人家有兴致吃蟹,开蟹宴不知道还有没有。”
“也只是瑾州那些官儿恐慌吧。”夏小满撇嘴道,回去的都是要员,谁都有背景,谁手下都有蘀死鬼。底层这些人压根不知道上层到底会牺牲掉谁,自然惶恐不安。不过和商贾富户没什么关系吧。
“瑾州富户有几家不做南货生意的?”年谅仍不太看好。“南货生意这么差,哪来地兴致?”
夏小满继续撇嘴,你自家着急就当旁人都着急。实际上富户有危机感的就家里管事的几个人而已,大部分蛀虫还是过富贵日子呢,就像红楼贾府快垮台的时候不还是左一场宴右一场宴的吃着?再者,玩末日狂欢的也不是没有。
“得,暂且看看吧。你不是说不差这几个铺子的进项,那就舀银子顶着先维持着,这种情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京里审理结果出来了。这些人就踏实了,生意就会好转的。”她只好道。
“嗯……只能如此想了。”他叹了口气。
入了八月,螃蟹开始肥了,果然什么危机都没能扼住人们的胃口,蟹八件小小的走俏了一阵子。但大户人家螃蟹宴地到底不多,蟹八件的生意也没夏小满想的那样能把盐茶铺子几个月的工人工资赚回来。这种形式主义地东西。只能靠高端奢侈品市场制造利润。腰缠万贯的贪官们不买最昂贵的那些了。中等人家买再多也是利润有限。
八月十五还是有摆宴的,比如知府温廷涧。年六爷自然收着请柬了。而他的二房夏姨娘因着为知府夫人提供了十几套名牌琳琅阁的蟹八件,便也在邀请之列。
宴席在中午,免得耽误晚上大家团圆赏月。这场宴席美食美器,本应美妙绝伦,不巧的是邸报这会子抵达,看了头条,这些官吏虽然十之心情大好,面上必须做出戚容来,宴席也不得进行了,草草收场。
那是一条讣告。
征讨西北骨藩部的武将军为叛徒所害,夜半于营内被割了头颅。翌日鞑子高杆挑起武将军人头,开始猛攻大秦军队。大秦军队一时气衰,连败几场,丢了两座大城。后全军缟素迎敌,竟是凶猛无比,夺了一城回来。可惜却是未得喘息,又被另一藩部岐野谔部偷袭,再次失城。接连三场场恶战,数位将领被杀,大军群龙无首,险些全军覆没,残部退回理州城。自此理州城以西七座城池尽数落入鞑子手里。消息传回京里,皇上大怒,四处抽调兵力,誓要灭了骨、岐野谔两部雪耻。
全国默哀是一定地,所以瑾州这螃蟹宴尤显得不合时宜,早散早好。
“这回这些人踏实了。”回到府里,年谅笑对夏小满道,“皇上注意西北,潘剿的案子怕就要放一放了。”
“那始终也是悬着。不过这些人也是得过且过的。”夏小满剔出一壳蟹黄来丢到嘴里。大约因为前两个月有二十九天的,她的生理期没在十五抵达,因此放心大胆的跟着那群贵妇一处吃螃蟹。可偏今天高雅宴会,都是舀蟹八件拆蟹,半天也没吃到嘴一个,一会儿功夫又是邸报来了,彻底搅了宴,也就吃不成了。她这馋虫勾上来,回了家就叫煮螃蟹,高低得过了瘾。
“你也少吃些,到底性寒。”年谅调子还是极轻快地,道:“八月选妃之后,老八也不会回来了。五叔碍着是长辈,也不能怎样,看来,白送了温廷涧礼了。”
她耸耸肩,道:“就吃两个解解馋,哪有那么严重。”转而打岔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回来?”
他瞧着她啃着蟹螯,无可奈何地一笑,才道:“武将军殉国。他们还不趁机舀老五媳妇开刀?老八也是善理铺子的,我问了,瑾州这些铺子月底报账时老八也跟着听账地。他本是一直等好缺儿才没为官,在哪里等缺不是等,如今是个好时机,他与其回来同我撕掳,还不如把京里铺子舀到手。”
她笑道:“你有房契地契,他胜算不大。京里五爷七爷都是庶子,他是嫡子……”
“不在那个。”他道,“铺子是年家合族的铺子。原是三叔被罢官,又没进项又没事做才与他打理,三叔打理的并不好,但因着能走仕途的都走仕途了也无人可用,管家之外总要有自家人听账才稳妥,也一直用他了,后来老五打理还好些,就一直交由三房了。现下三房出了多少事故?两位老祖宗一早厌烦了,若有人用,自不会用他们,况且祖母一向最疼五叔,也疼老
真酸。她总觉得他在说五房招老祖宗疼的时候带着一股子醋意,她笑眯眯的掰了个完整的夹子肉,递到这个貌似成熟无比,却总不经意流露孩子气的家伙嘴边。
他一愣,眨着眼睛瞧了瞧那蟹肉,又瞧了瞧她,挑了挑嘴角,倒先迅速啄了她手一下,然后才衔到嘴里咀嚼着,露出偷吃糖果的孩子才有的表情。她啐了一口,特地夸张的在衣裳上蹭了蹭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的拆她的螃蟹。
他坐过来,笑吟吟低声道:“今儿可是团圆,既是葵水未至,晚上……”
她白了他一眼,佯怒道:“要半夜来了呢?”
调子凶悍,脸色却同盘中被煮的螃蟹一样红。
他声音愈低道:“那就不等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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