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上秦原见未央,山岚川色晚苍苍。
云楼欲动入清渭,鸳瓦如飞出绿杨。
舞席歌尘空岁月,宫花春草满池塘。
香风吹落天人语,彩凤五云朝汉皇。”
――唐刘仓《望未央宫》
未央宫是历史上使用年代最长的一座宫殿,从萧何奉命以秦章台为基础,修建未央宫到哀帝时期已经有近二百年的历史,后世有很多朝代也在未央宫旧址上或原样使用,或增添包围,可见这未央宫确实在皇家园林中上已是加无可加的巍峨繁华。
以前殿为中轴的后左右有宣室殿、温室殿、椒房殿等大小40座宫殿。围裹着有各地纳贡的无数奇珍异兽的皇家园林上林苑和人工依照天然湖泊括延而成的太液池使得整个皇城成为了一处上风上水的宝地。整个城有四个门,在北门与东门外有北阙与东阙,东阙是诸侯王谒见时的居所,北阙是百姓上书的通道。而统一建制的玄瓦朱墙和当时很难才能铺筑的笔直的石板步道使得整个天子居所一步一景,气象万千。传言,当年樗里疾曾预言自己死后所埋葬之处会夹于两座宫殿之间,死后果然应验,算上与未央宫一坟之隔的长乐宫,汉代天子居所的规模已是无法想象。所以刘仓诗的最后一句一点也不过分,因为凤凰是不落无宝之地的。
兄弟二人到了门口,下了马车,呆呆的看着那座围城的大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潮狂涌,虽然不是第一次远望它,但是这么近,乃至于身在其中,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作为侍卫,商陆是需要入宫记册的,而乐府在上林苑,属于城署建筑,所以兄弟二人在城门口互相叮嘱一番后,各自惴惴不安的向自己的归所进发了。临别前,商陆再三提醒葶苈不要忘记入宫谢恩,并吧给穆莲的信交给了葶苈。葶苈也再三嘱咐哥哥少言多行,凡是忍耐,因为天子身边,是比不得他的。
沿着城墙不知道走了多久,葶苈只觉道路交叉纵横,也没能分清楚一路上的道路有什么区别,因为这严格对称,处处笔直按照规制建造的皇城,实在是太过规矩,规矩到不近人情,到处看着似乎都一样。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的广场,前立着一排石铸的装饰罄,而瓦当上的图样也是一换,全是重明鸟踏着罄的图案。葶苈早就听说这罄是乐府的标志,乐府是司掌民间俗乐的,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流行音乐。为了相互区别司掌雅乐的太乐府,所用的是重明鸟口衔编钟的图案,而编钟是太乐府的标志。
远远的就看见一块立地石碑,上书“乐府”两个篆体字。后大约十步左右是五步石阶,石阶尽头就是乐府的玄漆大门了。
葶苈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起伏的内心,刚踏上石阶,就从府门背后窜出一个人。这人一出现弄的本来就惴惴不安的葶苈脚下一趔趄。
“师弟,没想到几天不见,成了同僚拉,还是钦点的。”原来是辛丹,他必定是听说葶苈要来,早早的就在此处候着了。
“呼――”葶苈深深的出了口气,有些责怪道,“你这个死猴儿,这么大人了,一点正形都没,差点没吓死我。”
“我们王少爷是见过多少阵仗的人了,没想到头一次入宫也跟我入宫时一样惊慌。你看我好心来迎你,还被说成是猴儿,”辛丹说罢,去接过了葶苈的行李,“来,先跟我去你的住处,然后去见乐府令江大人和乐府丞张大人以及各位同僚。”
说着辛丹便带着葶苈绕过了门口的一块照壁隔断,照壁的背后是三车宽的笔直的灰岩石板路,每一块石板都是一样长宽,通向平时乐府议事的信手堂;路的两边是花圃种着各色的花草树木,在两边花圃的中间,各有一条约一车宽的路,去往乐府的东西。
“这往东走啊,”辛丹一边带着葶苈往西边走去,一边介绍说,“是平时练习合讴(合唱)的国风阁和研习乐器的大雅台以及教授师学(学徒)的小雅台;这信手堂的背后是乐令和乐丞平时处理事务的凤鸣堂,以及我们这些有品级的乐府官员处理事务的昆山斋还有就是存放和修缮制作乐器的金石阁。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呢,是通往住处的。正副两位大人呢,平日是可以回家的,所以在乐府内没有住所。”
辛丹一边介绍,葶苈一边认真的听,点着头,说罢,到了那条路的尽头,是一扇六人宽的门,高约十二尺左右。门的两边以朱漆绘着两幅对称的鸟踏石罄图。进了门是一条与门等宽的路,路的两边各有一道墙,走了大约十几丈,两边的墙上各开了一扇门,南边那扇比北边那扇大了不少。北边那扇旁的石碑书“司乐处”,南边那扇的石碑上书“乐鼓处”
辛丹说:“我们这些有品级的,住司乐处。乐府里面除了正副两位大人,有品级的就是音监有就是我拉,主要是辅助乐丞处理细微事务和歌舞汇编和修订,一般来说可以看成是乐丞的接班人,仆射张万庭,主管的是乐工和鼓工负责大型的演出,是乐丞张大人的儿子,一般来说,看做是预备乐令,游徼朱国为,主管的是汇总各地的民歌和新词。还有就是你了,我得协律都尉,主管新曲的编曲和酒曲的改编。”
“那这些人都好相处吗,性格怎么样啊?”
“有人的地方,能没有是非吗。”辛丹没有在往前走,而是停下来叹了口气说到,“哎――这阖宫里的人,真是没几个好相处的。乐令江大人的师兄是太乐令的齐夫子,两个人一只明争暗斗许多年,因为乐府不是做雅乐,经常感觉自己低人一等,所以胸里憋了口气,想要做点事儿证明一下,所以就很严格。这乐丞张大人,待人倒是和顺。”
说到这儿辛丹压低了声音:“但是是个笑面虎,自己觉得比江大人本事,各种办法笼络人心,私底下和后宫有来往,想要做乐令,为了给他儿子扫清绊脚石,一般重要的事,都不给我做。这张万庭呢,自诩是乐府世家,所以颇为目中无人,自视甚高。倒是这个朱国为,人清高的很,什么宴饮啊,送礼啊统统不来,平时也很少说话,工作倒是不出什么问题,就是不太好接近,随时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你来了我倒是觉得有个伴儿了,但是说不准就被张氏父子看成一党的,有的受了。”
听到这儿葶苈顿时觉得自己掉进一个怪物窝子,挑眉缓了缓神说到:“那南边就是乐工的住所咯?”
“恩。除了选读民歌的‘夜诵员’,专做测音工作的‘听工’,从事乐器制作与维修的‘钟工员’、‘磬工员’、‘柱工员’、‘绳弦工员’等,还有没有分配给我们的‘师学’外,就是三部鼓员。一是骑吹鼓员,专门演奏用作仪仗的鼓吹乐。二是郊祭乐员、大乐鼓员、嘉至鼓员。其中郊祭乐员是专门演奏《郊祀歌》十九章的乐工,嘉至鼓员是专门演奏迎神曲的乐工。三是地方鼓员都是表演南北各地民间歌舞、包括部分夷族歌舞的乐工。建制很大,人也很多。”
“天啊,那每年乐府应该有不少的支出吧。”
“乐府一共有近900人,所以有段时间,皇上和帝太太后都觉得支出太大了。而乐府和太乐令有部分功能又是重叠的,想要裁撤一处。太乐令的齐夫子是帝太太后的远房亲戚,平时又多为帝太太后和皇家做那些矫情的颂歌,所以帝太太后想留太乐令,理由是祭祀乐礼比常日宴乐重要,说皇家养乐府是提倡官员平民养优伶的奢侈**之风。但是皇上倒是支持乐府的。”
“想也明白呀。看来两边的神仙是拿着这两处的凡人开战了。”葶苈私心里想着,皇上登基近两年,可能处处也想循着机会夺权吧,先从这些无关痛痒不涉军政的部门开始,向外传达出皇权加强的信息,是个逐渐蚕食架空收揽民心的好策略;但王家必然知道,所以帝太太后肯定而是寸步不让的,这府令之争只是个再明显不过的表象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协律都尉大人,你虽然二百石的俸禄,下面却是有小500号的人听你的指示呢。”
“对了,那舞姬优伶是归我们乐府管吗?”葶苈想找找穆莲的住所。
“不一定,宴乐的归我们管,舞姬归赵太后管,祭乐的归太乐令,如果是皇上直属的归永巷令。”
“哦,还真复杂。”听到这儿葶苈想,这送信的是怕是要耽误一阵了。
说着便到了葶苈的住处,是乐府北苑一棵大榕树后的一个清净之所名曰“万绦琴坞”,大榕树后有一口西施井,井边有一蓬含苞的强瞿花。
“哎呀,”葶苈看到那些强瞿花便明了,这个住所,肯定是辛丹为自己选的,“师兄费心了。”
“几朵强瞿花而已,算是我白受了别人给你的谢礼,我还你吧。你也够可以的,拿着我的东西去做人情。”
“是真不方便,因为父亲和中山王身份尴尬。对了你和大王怎么样了?”
“开始的时候吧,觉得这个人不怎么样,只是想到可能是你这层关系,表面上应付着,可是久了吧,才发现这个人是个值得交心的人。暗地里还是给了我不少照顾,知道我得囊中羞涩,我的筑也被他拿去翻新了,背着我做的。”辛丹说到这,言语里有一丝自己察觉不到的开心。
“哦。那这还真是个好人啊,你得感谢我给你交了个好友。”说到这儿,葶苈心中是又暖又痛的,暖的是这个人因为片面之缘,可以对那个他以为是自己的人那么好;痛的是,那个中山王那么上心的人并不是自己。
说罢,二人进了屋,看见屋里有个大约10岁左右的师学捧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两块束和一吊钱站在那儿,青布的衣服打着布丁有些破烂,房屋已经提前收拾过了,窗明几净。
“拜见音监大人,拜见师傅。”那童儿将那盘子举过头顶,跪下说到。
“师傅?”葶苈不解的看了辛丹一眼。
“这小童叫周夷,是我给你挑的师学,这乐府有规定,凡是跟了人,要近身伺候起居的师学,得拜师。这个周夷虽然是平民出生,但是学什么都快,手脚也麻利,人还是很机灵的。本来我是想要的,但是偏偏他学不了筑,对琴倒是有底子,有仰慕你,就便宜你了。”
“仰慕我?”这一句葶苈更不解了。
只听那童儿说到:“久闻师傅少年奇才,被钦点为协律都尉,徒儿从小一直想和师傅一样,在音律上少年有成,所以请师傅不要嫌弃收下徒儿。”
葶苈过去,抚了抚那个童儿的头,把他扶起来:“果然是个伶俐的。你平时有多少月俸啊?”
“一月十钱。”那童儿害羞的回答。
葶苈面露难色的看了辛丹一眼说:“才十钱,这束得花你小俩月的工钱吧,还不要说这一吊钱。”
“这束是徒儿自己存的钱买的,这吊钱是我娘听说徒儿要拜师,拜的还是小伯牙王师傅,找人借了,托了人从晋北家乡送进宫里的,以后得做工慢慢还。”
听到这儿,葶苈心里一阵难过,这孩子的娘不知道找人借了多少钱,最后才被这送钱之人、门庭卫尉和内侍一层层盘剥才送进这一吊来。他摸了摸周夷的头:“你懂事,师傅知道,这样,这束师傅收下了,今儿晚咱们煮来吃,你好久没吃肉了吧。”
“半个月了。”周夷回答的有些害羞,然后马上高兴起来,“师傅肯收我了?”
葶苈笑着点了点头:“但是,这一吊钱,师傅加三倍赏你,改明儿你告诉我地址,我托人带给你娘亲,算是感谢她给我养育了个这么乖的徒弟,然后师傅再赏你两吊钱,以后要认真学艺,乖乖听话,你拿着这吊钱,去针工处做一身好衣服。体体面面的跟着师傅。没身好衣服啊,走到那儿都被人欺负。其实师傅可以不必赏徒儿这么多钱,徒儿的月俸都存起来没花呢。”
“嗨呀,自己都是个孩子呢,还真的学起样儿来了。”
“你这样我以后怎么管徒弟啊?”
“师傅莫怪音监大人,大人是大人,师傅是师傅,我娘常教我,做人要本分守己,徒弟一定听师傅管教。”
“好好,那师傅先出去一会儿,你帮师傅收拾好东西,去针工处做衣服吧。”
两人说着些有的没的就来到了信手堂,进去之前,葶苈问了一句:“不知道今日议何事啊?”
“大祭礼乐呗。”
“皇上不是让你负责吗?”
“有这么容易就好了,帝太太后属意让太乐令负责,皇上虽下了令,但是弄到最后成了两家比较。择优选用。”
“那乐府用的是你的主意咯?”
“怎么可能,表面上是我在负责,江大人说,我不熟悉《安世房中歌》的改编历史,其实真正负责的是乐丞,谱子还是仆射拿的,对外说是我在统筹。”
“也就是说,做的好,大家分,做的不好,你顶着?”
“那是。可是我真是对这个《安世房中歌》的点子不怎么看好,因为这种黄钟大吕的歌呀按照皇上的命令改成楚风,很难。今天上午同太乐令总汇过去面过圣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两人刚刚步入信手堂,但见堂中4人都未说话,面有难色。
乐丞张大人首先看见了葶苈,笑着上前来迎他,拉着葶苈的手,上下端详,一个劲儿不停的夸:“诶,这位就是御史大人的公子吧。百闻不如一见啊。外容倜傥,听闻音律造诣很高,如今还被皇上钦点送来,真是让我们乐府蓬荜生辉啊。”
还好葶苈是早有准备的,不然这一来二去,普通人肯定就被夸晕了,错把这笑面虎当了好人。
“哟,爹,你还从来没这么夸过我呢,御史的儿子是不一样啊。”只听那说话人,阴阳怪气,葶苈看了他一眼,想着这人就应该是张万庭了,那人似乎嘴巴还没有个停止的样子,“人说虎父无犬子,咱们的都尉大人应该有些真本事的吧,千万别像他那个师兄。惹人笑话。你说是吧,国为,让我们乐府丢了这么大一个脸。皇上的愤怒,帝太太后的数落,声音婉转清脆啊。”
只听此话一出,坐在旁边的一个面无表情的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碗挡住茶碗的一瞬间,嘴角露出了一瞥仿佛被什么恶心到了的鄙夷神情。葶苈看到这一幕,便知道这个人应该就是游徼朱国为了。
但这个朱国为跟听闻中的一样,一言不发。
辛丹听闻此言,知道一定是仆射改的谱子没过,现在要自己来背锅。连忙上前,拜了个礼说:“二位大人又复所托。”
那乐令坐在上坐,并没有欢迎葶苈的意思,显然是心乱如麻,摆了摆手:“不全怪你,我们的建制和乐工队,本来就不是按照《安世房中歌》这种雅乐的编制来编排的,如果同一题目,又是雅乐,那么太乐令本来就比我们占优。”说罢,把带有御批的乐谱帛书,递给了辛丹。
辛丹接过来,密密麻麻的御批,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就这样,还托了词,说什么迎接师弟,要我们去挨骂。那现在你师弟来了,让他帮帮你吧。”那张万庭有点不饶人。
葶苈没有说话,结果了乐谱看起来。
少顷后说:“师兄,所以师傅一贯就说你不善大吕,没想最近退步很多啊。”
葶苈说到此处看了看张万庭,只见对方先是得意的笑,然后仿佛想了想什么事情转而为尴尬。
葶苈指着说:“讴谱方面,里面很多调转的拐子音和划音,单单看就缺了音,不符合律制啊。合讴的安排,上下错弦有几处明显不对,这调子合声出来是不和谐的啊。演谱方面,先说乐器,编钟等的安排,有点诡谲。而且吹鼓的节奏也不对啊?这,不像是师兄你的手笔啊。”
辛丹知道葶苈是在指桑骂槐,其余各人就只当葶苈是在就事论事。
“怎么着,第一天来,就洒狗血,是不是着急了点,这么说你师兄好吗?”张万庭有点恼怒。
“不不,我只是觉得这确实不像是我师兄的手笔,退步太多了,一定平时疏于练习了吧。”
这是朱国为又端起了茶碗,这次嘴边时一抹讪笑。
“我也这么觉得,”乐令说到,“看来葶苈的功底还是可以的,你今天第一天来,本该先接风,但是这次这个事情,是个大事,说难听点,关系到乐府的去留,你就也来给点意见吧。”
“属下初来乍到。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二位大人和同僚提点学习,这种大事,我怕我说不好。”
“但说无妨,多个人多点意见。”乐理令说到。
“就算没用,说出来集思广益也是好的。”张万庭一句嘲讽漫不经心,乐府令和乐丞同时抬头盯了他一眼。他就跟没看到一眼,挑了挑嘴角。
然后乐府令,为了缓和这个场面,给葶苈说了说大概的要求。
“属下愚见,皇上有意要楚风的歌曲,而帝太太后想要雅乐,所以我们不能只顾一头。”
“这不废话吗。”张万庭一句嘲讽之语又出,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