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棋盘上的那封拜师帖,思索数次,任然不得要领:“
方主簿恩师惠鉴:
王家子弟痛悔
往昔从无一心研习匈奴语
只因至今才及痛恨先生以书通译匈奴事久闻愿先生及早授业停息吾愿复皇命保平安
学生桑白候先生佳时致谢”
“葶苈,很寻常,寡人并不知道方老师从这张帖子看出了什么端倪。”皇帝最后只好笑着倒了一杯酒认输。
“世人看信看书皆如皇上一般,最急切想要知道的,是这封信上,来信者想要传递什么意思吧?鸿雁修书,聊以慰情。这才是书信名帖原本的用意,可是书信在方老师看来却不是这样。”葶苈看了看方主簿,为他添上了一盏茶,接下了自己的披风递给他“师傅,夜深天凉,您小心感冒了。”
皇帝皱着眉,用棋子压住了那帖子的一角,也端起了茶碗:“哦?难道方老师还能看出别的?”
方主簿一边说,一边捋着下巴上的胡须道神色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草民的老毛病了,草民做通译几十年了,这看文都看出了不好的习惯。我们做的通译的先要看得懂行文者的意思,这是必须的,另外还需要务求翻译出来的文章在行文用字,语气语态甚至是式样上都能够符合原文,尽量找汉语中贴近的词语去翻译,这样才能保留韵味,不至于让人会错了意。所以有的时候看汉字都有这个毛病,喜欢逐字逐句的推敲,小到提行空格都会去想。少史大人心思灵敏,也就是明白这样,故意在‘往昔’一次后空了一格,所以这封帖在老夫看来却成了另外一番样子。”
说着方主簿拂去棋子,拿起那封帖子念道:“
方主簿恩师惠鉴:
王家子弟痛悔往昔从无一心
研习匈奴语只因至今才及(猜忌)痛恨先生
以书通译匈奴事久闻愿先生及早授业停息吾愿复皇命保平安
学生桑白候先生佳时致谢”
皇帝听到,吃了一惊,以至于茶碗都放到了一边,指着帖子讶异的看着葶苈:“这…”旋即站了起来接过那封信叹到:“妙,实在是妙啊!葶苈你这个小机灵鬼儿,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说着一把抓着葶苈的手,不自觉的一边体味着那帖子一边摩挲着。
葶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想要把手收回来,却是被皇帝死死的拉住了,看了一眼方主簿,有些尴尬,硬生生的抽回了手,赶忙拉住了方主簿解释道:“私下也是学生猜测老师的心思了。就是想着老师久为通译,所以才冒犯唐突,还请老师不要见怪。”
“少史大人言重了,能有少史大人这样的天资,只要假以时日,在通译上必有大成,若大人肯花心思苦研,来日或成一代大成者也未可知,老夫可是亟不可待想要收了大人这个弟子啊。”老方主簿这一袭话,正好道尽天下师道心思,凡是学者,越是年老越是希望有人继之衣钵可以在自己教授的底子上青出于蓝。所以天赋人品,根骨耐性俱佳的徒弟甚至说比名师都还难求。
皇帝略思索了一阵,觉得还是有几处说不通,便放下了帖子道:“寡人还是有几处不明白。第一方老是怎么从‘往昔’后的一个空格就看出了问题的,这竖帖换句,空格很平常呀?才及在先生处就怎么成了猜忌呢?另外先生怎么知道约了你子时小榭中相见?”
方主簿开始指着那帖,略微有些自得的指着帖逐句解释到:“皇上有所不知。竖帖行文一般空格为断句,但是一整句完了还是需要加上句号才便算是尊重。所以如果照着葶苈字面的意思来解释,那么‘往昔’一格后的空格,实则是错了,因为这里本不该断句的,所以草民第一眼看帖,还以为是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写出了这帖,结果读到后面才发现,这帖居然通篇没有一个句号,除了末尾的两个空格之外,按照两种意思去断句空格皆留得不对,显然是想要单独告诉我什么。”
“所以未免老师误会,我在末尾的留款上只是留了字,而不是留姓名,或许一般人看来是表示关系亲近,但是我在拟帖的时候就想过了,老师并不知道我姓王,所以先入为主的认为‘王家子弟’指的是王家人,而王家人又会先入为主的认为是指我。只要第一句老师能看成‘王家子弟痛恨往昔’那么后面的意思,他就会照着他的理解阅读下去。”葶苈补充到。
“而后到了‘才及’一词,文意又不通了,我读着很像是学生在翻译的时候翻错了词的感觉,所以觉得应该是指‘猜忌’。再到下一句知道《尉缭子》的事已然被皇上慧眼洞悉,但是葶苈愿意禀告皇上,而皇上也不会怪罪反而会保草民平安,末一句又约了时间地点所以草民就斗胆来夜会皇上,没想到还没到宫门就被宦者令装进水车,运了进来。”方主簿手行剑指,指给皇帝看着。
“那怎么就是子时啊?”皇帝嘴唇中嘶了一口气,像是还没想通。
“其实并不是子时,葶苈约的是戌时,草民从自己家中出来,路上又得小心跟踪走的很缓慢,所以耽搁了,到这里差不多是子时前后。”方主簿接着解释着,葶苈一边点着头,“剩下的桑白你说吧。”
葶苈对着方主簿点了点头指着那个“佳”字道:“最后这一句学生‘学生桑白候先生佳时致谢’本来我是没什么把握先生能找到地点的,但是后来想,出入宫门必须要皇上想法安排,所以能不能明白地点不重要,时间人物只要师傅能知道就行。每日的丑、辰、未、戌为土时,帖子送出去的时候已然过了辰时,而土时之后的土时就只有戌时了,桑白已经候着了,那么这个“人”除了微臣还有一个则必然是帖中所言要代师傅禀明的皇上了。‘至谢’什么榭呢?皇上抬头看看这个榭上的匾额。师傅若能猜到地点必然是明白皇上一番心意的。”
葶苈一边说着,皇帝已经急不可耐的走出了小榭,抬头看了看那匾额,拍了拍头——“伩言榭”三个字映入眼帘。恍然大悟,伩言,信守诺言。
皇帝忍不住快步进来拿起那帖子,不住的看了又看,这心思之机巧,让皇帝直到:“这文字习惯真是被你们这些文人玩儿出花了,妙啊!”
“不过也要如老师一般兢兢业业数十载苦心的人方能了悟。恩师大道请再受徒儿一拜。”这么晦涩难解的信,因着文字习惯,为两个素不相识的爱字之人扫清了艰难阻碍,方主簿扶着葶苈,虽然是第一次见,能于这危局中有这样细枝末节的机巧与默契,说不想收下这个徒弟,放在任何师傅来看都是不可能的。
见着两人拜师一幕,皇帝先是有些开心,因为这心下暂时帛书一事可解,二来这以后王家迎来送往的密信,也终于不在玄妙了。自己就能牢牢的握着先机,从旁部署,也是多亏了葶苈这番苦心孤诣,看着眼前这个模样并不算不上俊俏不可方物的人,皇帝心里只觉得安全。
江山在握,有谁能明白这内里的孤独与无助。夜阑时分,自己时常梦魇一身冷汗惊醒于董贤的侧畔,这个枕边人,虽说倾注了自己年少与如今的各种情感,但多也是自己百般安慰呵护,他或许明白自己肩上江山之重,可是他并不全然知晓,这江山随时都可能是自己的一道催命符。每每有事发生,董贤或可从身心聊以安慰妥帖,而穆莲也只是手中的恭敬玩物,但真能让自己作为一个皇帝偶尔也觉得可以依靠安枕的,只有这些日子葶苈进宫连番识破诡计,花费心思部署,所以想来,那日葶苈身中蛇毒,自己喂水葶苈却咽不下去时,那种绝望恐惧进而怜惜,焦灼,都不是假的。
这个人,应该全然,全部是属于自己的。从心到身。
想到此处皇帝的鼻息隐隐重了起来,内心起伏,看着一袭水青色衣服的葶苈跟方主簿认真闲话字道,中毒初愈后有些白的脸庞这时仍然费尽心思在话里语间帮自己笼络着这个王家的人,不是趁着方主簿不注意,给自己投来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于灯火的辉映中,也是格外有一番韵趣。看到这,皇帝反是拿起了酒杯,盯着那人,喝了几杯。
“皇上,”葶苈重于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全然打动了方主簿,“老师已经答应了。”
皇帝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着,看着杯中的琥珀之色,全然没有听到葶苈的话。
“皇上。”葶苈伸出手远远的在皇帝视线的方向晃了晃,有些调皮把俯下身侧着头,把脸伸到了皇帝的眼前。“皇上,是不是我跟师傅聊的太无趣所以您才走神了?”葶苈问到。
此时皇帝才回过神来,微微晃了晃头看着葶苈,眼神却让葶苈后背一寒却转瞬即逝:“并没有,只是寡人喝多了几杯,有想到那王家安插在匈奴的间者之事,想出了神。”
“这点皇上不必过于忧虑,草民依稀记得那间者,应当是一个汉凶混血,在数年前的一次通信中,他提到有一次围猎,单于错箭惊鹿,公鹿转而顶马,他为了表现英勇,所以飞身扑鹿,结果左手被鹿蹄踏中,他仍然是死死的扣着鹿不放,因为用力过猛,加上鹿踏之后没有医治,在左手上留下了一枚反甲。结果此举深得乌珠留若鞮单于赞许,从此才官至当户。”方主簿一句话,不外乎给了葶苈和皇帝二人一贴良药。
反甲的当户,这两个条件都符合者,就是那名间者。果然收复此人是大有裨益的。皇帝兴奋的对着葶苈笑了笑,这不就是葶苈所谓的“前尘旧事”吗?
葶苈会心的点了点头。
“当户一职,是个什么职位?”皇帝问道。
方主簿回到:“当户相当于我们的辅政文官,但是匈奴的官职不是很齐全,很多官之下,比如左右贤王,骨都候,大且渠下都设有数量不等的当户,但是能称为大当户上朝议政的,只有受信赖的异姓王族。虽然当户很多,但不至于这次来使的都是当户吧。不然这规格就太高了。”
听方主簿这么说,皇帝想,剩下的就只是在剩余的三人中判断出谁是那个忠的了。
转头问葶苈:“两件事情一起办,难么?”
“臣得好好想一想。剩下的事怎么做。”葶苈也知道皇帝所指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皇上还有重要的事吗?草民一定再好好的回忆一下,看看来往的书信中还有没有什么细枝末节。不过接下来应该怎么通信呢?”方主簿问到。
“先生回去之后务必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还好先生是在府外别居的。等寡人下诏,先生进宫时把那些文书都誊写一分,原本都烧掉。进宫后葶苈自可借学习之名来跟先生碰头。”皇帝一边吩咐着,方主簿一边点头,可是有面有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