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德婶凄然苦笑道:“姑娘论起来是齐家的小姐果然是金贵身子乡下养不住。不过这做妻做妾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既然敢跟陈家少爷私奔又跟他圆了房眼见得铁了心要做妾日后的苦楚就请姑娘自己担着罢。陈家湾容不得私奔的人你也回不去了。”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流一滴泪却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我虽没生你可十五年来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求姑娘一件事。”她抬手拭泪道:“你娘的事情我也说不好总之她只怕瞒着我什么。我老着脸求你请姑娘起个誓日后若被人问到身世千万别提到陈家湾。”她说到此处突然神色极为坚执:“请姑娘起个誓。只要你起了誓就算与我两不相欠我也好回家去。”
雪樱早已泥塑木雕似地呆了双膝一软便跪在当地眼泪纷纷:“娘您一定是骗我的。我从记事起就在陈家湾连村口都没出过怎么可能跟甚么南京有牵连?”
三德婶神色淡漠站起身道:“诸路神灵在上方才若有半句假话教我口舌生疮。你自己既然不肯誓那就听我说罢。”她侧目往院中扫了一眼只见祖荫负着手站在楼前穿一件深蓝长衫背影清峙挺拔。她心中突然起了一阵恨意冷然道:“你若日后对旁人提到陈三德、青牛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未待雪樱答话她便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祖荫站在院中小鱼池边看池中金鱼嬉戏无端端只觉打个寒战却见三德婶满脸寒霜咚咚咚地出来见到他淡淡地打个招呼道:“该说的都跟雪樱说了恭喜少爷心愿圆满。昨日原是搭着陈管家的车进城的他不过碍着全湾人的面子才跟着我来劝您。您是少爷不爱听谁也管不了爱送他们夫妇上哪里本来也不关我事。只是这会子该回去了我还得搭车求您将他们找回来吧。”
祖荫微有窘意抬头见楼上毫无动静心里牵挂略一沉思叫过进宝:“你将婶子送到大掌柜家等着再去刘家请陈管家回来送他们回陈家湾。”三德婶听毕一声不吭转身便往大门走。
祖荫心里突然百感交集又没来由地忐忑不安不假思索喊出声:“婶子请留步。”他将长衫下摆一提就地便跪下只觉眼里微微潮想了半晌说:“谢谢婶子成全。”三德婶这次倒受了他的礼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昂然走出。
祖荫看着三德婶出了院门忙忙回身上楼。这间屋的后窗下河水汤汤晴天里水气疏淡。日光照进屋子里只觉得日色亦是湿湿的。他进门便瞧着雪樱呆呆坐在地板上脸色煞白目光涣散如失了魂一般不由得心下怜惜俯身拉起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樱儿你娘虽然走了以后万事皆有我你别担心。”她一声不吭半晌抬起头来凄然一笑虽然唇角微笑眼中却有种惨厉之色像是受了极大惊吓忍着苦楚说不出来。
祖荫看她脸上神情当下猛吃一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连声道:“樱儿你娘都跟你说什么了?”她的手如置冰炭握在手里一时凉一时热他又急又气臂上略一使劲将她抱到八仙椅上坐着:“樱儿我马上去追你娘回来你别怕。”
雪樱听到娘这个字激灵灵地似有五雷轰顶整个人已是痴了醒过神时房里不见祖荫只听楼梯咚咚作响。她浑身起了一层虚汗扑出去趴在栏杆上往下一看只见他蓝衫带风走地甚急眼看就到院门了。她几乎声泪俱下哑声哭道:“你快回来你不明白……”话未说毕只觉得天晕地转软软地沿着栏杆就瘫了下去。
眼前一切都像被烟雾笼罩可即使隔着泪水她也能看清祖荫眼中的焦虑和疑问。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躲开他的注视扭头看着窗户。自楼上轩窗望出天际白云悠悠是虚的人家乌檐粉墙是实的可不管虚实落在眼里都似变成怅然。祖荫不依不饶地拉着她的手声音清坚冷静:“樱儿你说我不明白你自己现在又是这个样子到底你娘说了什么让你判若两人?”
她心里咚咚直跳慢慢转过脸见祖荫眉峰微蹙紧紧地盯着她满脸怜惜着急。她心神激荡几乎张口欲言又紧紧闭上嘴摇头不语忽然伸手抱着他只叫得一声“祖荫!”满心悲伤惊惧轻声道:“我只有你一个了。”
祖荫心中亦是一震亦紧紧地抱她在怀里心里又酸又甜慢慢抚着她的头良久道:“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
她沉默一时突然泪流满面低声道:“我跟你来青浦只怕是做错了。你在这儿有家有业怎么可能只跟我清清静静的两个人?可我现在就算后悔也回不去了。”
祖荫犹未答话只听院门哐啷一声响有人咚咚地跑进来。雪樱一惊一把便将他推开站起身抬手急急拭泪。脚步声一停便听进宝在院中大声喊叫:“少爷大掌柜让我给您带回一封十万火急的信。”
雪樱默不作声走到后窗边远眺。祖荫听进宝的声音急惶惶地也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只得转身下楼走到房门时忍不住回头看见她手扶着窗框背影安静婉顺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丝辛酸感动含笑道:“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窗下河水荒荒乌篷船便如水面上的花瓣轻飘飘来去。河对岸是一长溜街市大多是卖鱼虾的摊头挽着竹篮的女娘们与摊主讨价还价言语有一两句传到耳边。青浦与陈家湾的口音稍有不同说话时尾音上翘拖得略长每句话仿佛都在咦咦地扬声询问。她在窗边静静倾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楼梯间传来咚咚脚步声还未转过身来祖荫的声音已到耳侧:“樱儿方才在路上跟你说过的纱厂有好几家工厂都想接手竞争激烈我得亲自去上海走一趟。”
她猛然一惊转过身来瞧着他他的眼珠乌黑眼中一片坚绝:“这辈子我定会让你太平安稳。我许诺过你的日后定为你亲手挣来。”
人世这样不安定才聚了两日他便即将渐去渐远。她想说什么终于咽回不言微微一笑道:“我等你回来。”
祖荫的眼睛闪闪亮看着她含笑不语过了半晌蹙眉道:“我不知道要在上海耽误多久你若一人在这里我放心不下。一会我送你去张树之家你再往他家住几天吧。”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樱儿等上海的事情一完我立刻就回来。你住在张家把树之当成哥哥就是他与清流都是很和气的人。”
雪樱的眼里突然有点恍惚声音低低的微不可闻:“哥哥……那我叫他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