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中芳树
Ⅰ
晨曦呈螺旋状般地射人寝室,透进眼睑闭合的细缝。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眨了两、三次眼,好不容易才从睡梦中醒来。才刚睁开眼,天花板角落的扩音器便开始展开早晨的攻势。
“起床!起床!!起床!!”
莱因哈特大大地舒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邻床的吉尔菲艾斯则是揉揉睡眼惺松的眼睛。他们两个现在正在幼年学校的宿舍里。虽然他们的房间和隔壁寝室有一墙之隔,但是还是可以感觉到学生们起床的骚动。点名、盥洗、然后到校庭排队举行升旗典礼。
倒不是莱因哈特陷入了回忆的时空,其实他早在两年前就从这所学校毕业了。这次他是奉宪兵队之命重回母校调查一桩杀人案件。这一天是四月二十八日,也是被害者卡尔·冯·莱弗艾森举行葬礼的日子。
帝国历四八四年,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十七岁,阶级上校。
※※※
经过卡布契兰加那件事之后,莱因哈特过了一段平安无事的岁月。后来,他接受了自然大气和人工大气周期**换呼吸的训练,然后被派到伊谢尔伦要塞驻防。刚开始他是以少校的军阶指挥驱逐舰,之后又晋升中校,担任巡航舰艇长。期间,帝**曾和自由行星同盟军发生大规模流血战争,他亲眼目睹了同盟军溃败的光景。
在同年龄的军人之中,莱因哈特不但官阶较高、功勋彪炳,而且分配到的部属也比较多。每次一有人事变动,他的功勋和驻防地就会重新变动。当然,这跟军务省的人事方针缺乏一贯性有很大的关系。但一方面,他自己也很积极建立军功。再者,他姊姊安妮罗杰的身份无异也是他仕途上的一大助力。就这样,上司不得不向上级推荐,让他一路向上晋升。但是,晋升的另一个意思通常也就是驻防地的变动。
在长官眼中,莱因哈特是个不受欢迎的部属。对一个墨守成规、按部就班型的长官来说,像莱因哈特那种有才能(虽然不情愿,但也必须承认)、趾高气昂(大家一致公认的事实)的部下是最令人厌恶的。偏偏他却是皇帝宠妃的亲弟弟!万一他在自己的麾下战死的话,那么皇帝只要动动他那枯瘦的手指,别说是上司的位置,连未来的仕途都一并滚落万丈深渊。所以长官们对莱因哈特这个危险的火种,莫不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上一个贪图安逸的长官想尽办法将莱因哈特踢开,下一个接到这个烫手山芋的“牺牲者”则是暗自咒骂,大叹走霉运。
莱因哈特当然是“危险的火种”,而且危险的程度远远超乎那些平庸无能长官的想象。他所发出的巨量高热和破坏力,在不久的未来将会把整个王朝、体制,还有宫廷里的门阀贵族全部燃烧殆尽。那些没能事先发觉的人,其实应该算幸运吧。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被调任到帝都宪兵本部一事,菜因哈特感到万般不愿。他一心渴望上太空和强大的敌人交战,建立武勋。如今却被派到一个专门对弱势者展示皇帝和政府权威的机构。
不久前,宪兵队逮捕了一名老妇。老妇人原本有三个儿子,两个战死,一个在战场上病死。绝望之余,她将每个家庭都会钓挂的皇太祖鲁道夫大帝和现任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肖像从墙上扯下扔到地上。她一面用力踩踏,一面大声咒骂:“我含辛茹苦养大的三个儿子,都为了皇帝陛下您战死了!我只能用这个方式表达对您的感激啊!”
后来由于有人密告,老妇因此遭到逮捕。那个利用职权将自己的儿子调到后方的宪兵副总监,在对部下训示的时候说:“那个女人该恨的是共和主义者那些叛徒,可是她居然把怨气出在皇帝身上,做出违反国家、忘恩负义的举动!那些不懂得感谢皇帝、效忠国家的人,不必把他们当人看待!这种人应该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他的言论很明显地是在教唆刑囚,甚至要置老妇于死地。菜因哈特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感到极端愤怒,但是以他的权限和责任根本插不了手。
不过,宪兵队内部还是出现了见义勇为的声音。那是一个三十来岁,名叫伍尔利·克斯拉的年轻男子,他不是宪兵出身,而是以舰队法务士官的身份,从宇宙舰队司令部调到宪兵队从事研修的工作。他一接下那件令人不愉快的案件后,立即带人到那名告密者的家里将他逮捕。以下就是他所持的理由——
“这个人看到老妇人犯下大不敬的罪行时,竟然站在一旁观看而不出面予以制止,显然没有尽到一个臣民的责任。虽然事后他告了密,但那只是为了掩饰他自己的过错。正因为他内心的想法和老妇一样,所以才会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的肖像被踩踏,而没有出面干涉。这种行为等于是共犯,如果不予以严惩的话,那么惩治不敬之罪的精神将荡然无存。”
就这样,那名告密者当月的家计陷人赤字,因为他领到的奖金必须拿来支付更高昂的医疗费用。至于那名老妇,虽然遭到监禁和询问,不过并没有受到刑罚。宪兵副总监为此还特地召克斯拉前来质问。克斯拉这么回答:“会踩踏皇帝陛下肖像的人,表示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拷问一个疯子一点意义也没有。”
克斯拉的反抗也仅止于此。后来老妇人被流放到一座酷寒的行星,没过多久便因为绝食而衰弱致死。虽然克斯拉最后还是未能替老妇脱罪,但至少那名告密者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一点倒是替无能为力的平民百姓出了一口怨气。
“了不起!克斯拉中校见义勇为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佩,值得我们学习。”
莱因哈特向来欣赏作风直来直往的人,但是克斯拉中校迂回致胜的行事作风更是令他感佩不已。毕竟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只有藉由不断地学习、累积经验,将来才能拥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事实上,吉尔菲艾斯的本质和莱因哈特非常近似,只不过他要求自己必须扮演缓和莱因哈特刚烈性格的角色,所以在处理事情方面要比莱因哈特来的审慎周密。或许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钦佩克斯拉处事的机智。
举个例来说吧,莱因哈特视为理所当然的人事异动,在吉尔菲艾斯看来却是令人担心的变数,他害怕不能和莱因哈特编入同一个单位。所以每次一有新的人事异动,他最关心的是有没有和莱因哈特分配在同一部属,至于派到哪个单位他倒是不那么担心。
这次人事变动的结果,让他阴压多日的心情得以拨云见日。或许心头的重担没了,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安慰对这次人事异动有满腹牢骚的莱因哈特。当然,莱因哈特并不是不在乎能否和吉尔菲艾斯发配在同一个部属,而是他认为那种事根本不需要担心。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之所以能分配到同一个单位,很明显的和莱因哈特的姊姊安妮罗杰的幕后运作有很大的关系。再者,对军部来说,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的存在对他们尚没有构成威胁,不需要特别予以防范。既然莱因哈特身为主官,必须分配一名副官给他,那么让他们两个同进同出倒也省得麻烦。至少目前,他们还认为吉尔菲艾斯只是一个不足轻重的小卒——当然,那只是现在而已,直到莱因哈特掌握人事大权为止。而吉尔菲艾斯本人认为,只要荣因哈特和安妮罗杰承认他存在的价值就足够了,其它的并不重要。
帝都宪兵本部是在今年的四月二十六日才受理幼年学校所发生的杀人命案。当天,负责搜查的刑事小组曾经前往学校进行调查,可是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但是,这个案子又不能因此置之不理。
由于命案发生在幼年学校,搜索调查对象是贵族的子弟,所以警方自动被排除在搜查行列之外,改由宪兵接手,然后再交由刑部进行审理。虽然这无异是对警界的一大污蔑,但在一个极权统治的社会,本来就没有什么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公理可言。
被害者是一名五年级(最高年级)学生——卡尔·冯·莱弗艾森,十五岁。案发当天清晨,同寝室的学生一醒来就发现他的床上空无一人。经过全校搜查,结果在粮食仓库里找到那名学生的尸体。校方开了三个小时冗长的会议后,才向宪兵队报案,那时已经过了中午时刻。被害者是因脑部遭重击而死亡,现场没有找到凶器,而且仓库的门是从外面反锁。从以上种种迹象可以看出这是一桩杀人命案。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就是为了调查这宗离奇的命案而住在学校宿舍。
“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让你进行全权调查。当然,我们宪兵队里也不是没有人才,所以如果你觉得无能为力的话,也可以找别人代替。”
长官的口气不但缺乏诚意,而且充满了讽刺。尽管莱因哈特对这个任务感到排斥,但是他并没有拒绝。对他来说,临阵脱逃对他的存在意义将造成重大的打击。
“菜因哈特,您实在不需要被那些人耍得团团转。”
吉尔菲艾斯的见解稍有不同。他认为莱因哈特不需要当一位全能的超人。与其费尽心思处理区区的刑事案件,不如学习如何善用将才,统领大军。再说,宪兵部的意图非常明显,一旦莱因哈特无法顺利破案,他们便会以能力不足、办事不力为由将他踢出宪兵部,这么一来正好称了他们的意。不过,莱因哈特并不同意他的看法,他说:“吉尔菲艾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失败过吧?不管敌人是如何难缠,我们都能克服对不对?”
“是的,莱因哈特。”
“以后我们也不会输。”
“是的,莱因哈特。”
“……所以,尽管这次的敌人再怎么狡猾、凶狠,我们都不能退缩。”
莱因哈特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一个星期之内侦破校园命案,好送给宪兵队一个灰头土脸的大礼。“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吉尔菲艾斯这么想,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反正从以前到现在,金发天使总是有办法说服他。
Ⅱ
翌日,二十七号,金发少年和红发少年回到毕业近两年的母校拜访。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和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上尉?”
在校门口站岗的是最低年级的学生。他们看到莱因哈特出现时,莫不一脸惊讶。虽然宪兵部之前已经通知校方将派专人前来处理,但是他们以为上校和上尉应该是中年军人,没想到出现的竟是两名青年才俊。高年级的学生听到消息后,都纷纷跑出来看个究竟。
高年级学生对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并不陌生,因为他们曾经同校三年。莱因哈特不仅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而且成绩表现相当优异,不但令同年级的学生艳羡不已,连低年级的学弟也对他散发出来的那股孤高的气质、领导者的风范崇拜不已。吉尔菲艾斯因为经常陪伴在莱因哈特身边,而且为人亲切有礼,所以也很得人望。
“十七岁就当上上校啦?真了不起!”
低年级的学弟们的窃窃私语化成阵阵微妙的空气波动,轻掠过莱因哈特波浪般的金发。惊讶、好奇、疑惑、赞叹就像倒入咖啡里的奶糖般,在围观的学生中缓缓地流动着。就在一片毫无秩序可言的阵列中,莱因哈特他们走进了校长室。
由于他是两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校友,所以学校的师长对莱因哈特·冯·缪杰尔这个名字印象非常深刻。再者,他毕业之后,短短两年间就从少尉一路晋升到上校,升迁的速度是幼年学校历年来的毕业生中最快速的一个。照理说,这应该是值得母校夸问的光荣事迹,但是每当师长们在提到这位杰出的校友时似乎语多保留。毕竟,莱因哈特的成就并不是通例。谁都知道他姊姊安妮罗杰是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宠妃,而且皇帝还赐给她伯爵夫人的称号。
“他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的弟弟?难怪那么快就飞黄腾达。”
对于这样的误解,令莱因哈特感到厌烦和不悦。刚满十七岁的年轻肌肤散发出感性的芒刺,更让人留下焦躁、难以亲近的印象。或许,越是完美的杰作所受到的贬损也越严苛吧。不管怎么说,莱因哈特还只是十七岁的小伙子,感情往往超越了理性的控制。
关于这方面,吉尔菲艾斯当然也是一样。不过他深谙热锅不宜浇热油的道理,所以一直比莱因哈特更有自觉,不轻易感情用事。
说的更明白一点,莱因哈特自始自终都是莱因哈特,但吉尔菲艾斯却是凭藉自我的意识和努力,才变成现在的吉尔菲艾斯。或许他天生就资质脱颖,但是让这份资质开花结果的却是他本身的自觉,以及不可不提的催化剂——“缪杰尔家的姊弟”。
幼年学校的校长是一名年届退休之龄的老士官——吉尔哈鲁特·冯·修提加中将。莱因哈特在学的时候,他还只是副校长。虽然是军旅出身,却唤不出军人气息,但也不见教育家的风范。他拥有皇家赐予的男爵封号,不过并不会摆出贵族的架子。说的更贴切一点,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个农庄的小地主,说起话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本来,我们并不欢迎外人进来本校。不过这次的命案事关重大,而且凶手残无人性。希望你以搜查官、以及杰出校友的身份,早日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以慰不幸的牺牲者在天之灵,也好让本校受损的声誉能够重获清白。这是本校全体师生殷切的期盼。”
既然这样,为何那么晚才向宪兵队报案呢?莱因哈特感到相当不解,但并没有提出疑问。而校长,大概是平日的习惯使然吧,他边用手指抚弄颜色略深的胡子,边推销他那毫无根据的推测——什么贵为帝**基石的幼年学校居然发生杀人案件,八成是共和主义者的阴谋等等。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共和主义份子已经拥有超越时空的能力了。搞不好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军务省呢。”
是皇宫!莱因哈特好不容易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但即使如此,还是瞒不过吉尔菲艾斯的眼睛。
知道莱因哈特对旧体制的厌恶和企图推翻的意念的,只有他自己和吉尔菲艾斯两人。在安妮罗杰的光环庇佑之下,莱因哈特更不能对帝国最高权威表示违逆。纵使杰出的成就为他惹来不少闲言碎语,甚至有人批评他是个“目中无人的臭小子”。但是如果那些人了解他内心真正的意图,恐怕就不只是“目中无人的臭小子”能一语蔽之了。那可是罪大恶极的叛国之罪!无庸置疑地,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将会遭到处决,连安妮罗杰也无可幸免。即使她贵为皇帝的宠妃也一样。王朝的存亡凌驾在皇帝个人的意志之上。一旦罪名确立,莱因哈特将不再是宠妃的弟弟,而会变成安妮罗杰是叛国罪人的姊姊,主客的地位在瞬间大逆转。叛国者的妻子、儿女、双亲,甚至是兄弟、朋友都会遭受连坐。这种例子在过去的历史上屡见不鲜。而且也唯有叛国罪,是不分贵族、平民,一律都得受到相同的罪刑。
所谓停滞的石头会生苔,雍塞的池水会腐臭。高登巴姆王朝时代曾发生过几次原本可以为帝国注人活水的事件,可是最后都遭到当权者以死亡和暴力恫吓给退杀了,结果更加速自身的**。
对灭亡的古老历史寄予哀怜之意乃是人之常情,但是却不需要对那些扼杀新事物的陈年污泥冠上古老传统的美名。莱因哈特发过誓,一定要把这些污泥从历史上扫除殆尽。
尤其从第一次上阵以来,菜因哈特的背后就蒙上了一层敌对的阴影。他们个个张牙舞爪,准备随时对他伸出最恶毒的魔掌。而那些人就是躲在“新无忧宫”里,享尽荣华富贵的特权阶级。尽管莱因哈特极欲除之而后快,但是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和那些人抗衡。
周围那些无才无能、又眼界狭隘的庸俗之辈,在莱因哈特看来简直愚蠢的令人难以忍受。但吉尔菲艾斯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那些视野狭隘的无能之辈,正好可以当他们步步高升的台阶。要是他们拥有卓越的洞察力和想象力,一旦识破莱因哈特的野心,那么他们两个人计划多年的未来将永远无法实现。以个人成就来说,十七岁的年轻人能爬上上校的位置,应该可以算是功成名就。但是若要对付整个王朝如此巨大的敌人,这一点小小的成就实在是微不足道。
莱因哈特反问校长:“与其拉上共和主义份子,说不定是那名学生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所以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
这突如其来发言,让站在一旁吉尔菲艾斯赶紧对他使眼色。在反应稍迟钝的校长尚未变脸之前,莱因哈特又为自己辩护。
“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校长阁下。如果有得罪之处,在此先向您道个歉。在宪兵队待久了,总是变得讨人厌。”
莱因哈特恭敬地掩饰了内心真正的想法。对于尚无力反抗的人来说,有时必须藉着几近虚假的客套来掩饰真正的自己。莱因哈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而他也准备这么做。只是在吉尔菲艾斯看来,这种作法实在太冒险了。他不出一声,以视线极力要求菜因哈特掩藏他突出的棱角。
午后温和的阳光,透过格子窗洒进了校长室。现在正好是晓春的季节,空气中混和着多种花香,随风轻拂着人们的肌肤。透过格子窗向外看去,浓淡参差的绿意像炸开似地攻占了整个视野,仿佛连视网膜都染上翠绿的色彩。
虽说外面的世界一片生意盎然,走到哪里都感觉暖烘烘的,不过莱因哈特并不特别喜欢这个季节。他比较偏好早春的清晨、初夏的午后、萧瑟的晚秋和寒意同眠的初冬。对他来说,晚春的午后空气过于透明翠绿,感觉好象整个人都沉入海里似地。人夜之后,夜空中的点点寒星所绽放的银光,连人呼出的气息都会反射白色的光芒。而且皮肤干涩紧绷粗糙的感觉刺激着全身的每一寸神经。这就是晚春的自然和人体之间格格不入的触感。
总而言之,莱因哈特对于带有硬质透明感的时间带,向来都不抱持好感。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可以调查本校的经理。但是你绝对查不出有任何可疑之处的。”
校长虚伪地笑着说。听得出来他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悦。
“这些将来都要上战场和共和主义份子作战的学生们,如今却得面临互相猜忌的下场,真是情何以堪哪。”
老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莱因哈特再次向他表达歉意,毕竟眼前这个老人是他们求学时的恩师,总不能表现得太过失仪。
“互相猜忌?可是我们并没有对外发表这是件杀人案,不是吗?”
“谣言传播的速度快得惊人,而且是无孔不入,我们实在防不胜防哟,莱因哈特上校。”
莱因哈特额首表示同意。接着,他以要到现场勘查为由,退出校长室。校长则答应派一名可以信赖的学生过去,以便提供他们办案时所需的协助。
Ⅲ
“这里就是……发生不幸事故的现场。”
带领他们到粮食仓库的是一名在学校服务了30年,好不容易才升上中尉的事务员。虽然吉尔菲艾斯的官阶只比他大一级,但对他来说都是必须低头服从的长官。至于上校莱因哈特就更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了。他们很快就结束在仓库的调查,一方面是距离案发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早就没什么证据可查。另一方面是,事务员毕恭毕敬的态度也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走出仓库后,莱因哈特询问事务员学校里对这次的事件有没有流传什么样的谣言。事务员表情恭谨地回答:“是的。大家都在谣传可能是怨灵作祟。”
“怨灵作祟!?”
“是的。有人说是几十年前意外身亡的学生想找人作伴,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看到恶魔信徒的集会才会惹来杀身之祸,反正校园里是谣言满天飞。”
“谢谢你宝贵的意见。”
莱因哈特在心里暗自苦笑,随即让事务员离开。
“真是!什么恶灵作祟!!”
“学校和鬼故事本来就是如影随形,每所学校都一样。或许这也算是恶灵作崇吧。”
但凡房间的角落、楼梯下的死角、走廊的尽头、门的后面多少都会流传着一些“灵异故事”。它对人们所造成的恐惧,简直就像躲在宇宙黑暗的迷宫里,随时等着将飞过的宇宙飞船一口吞下的怪物一样。或许远古的人类在洞穴里生一把小小的火苗以对抗外界无止境的黑暗的那段记忆,还留在人体最深层的细胞核里。所以人类至今还是对黑暗存在着莫须有的恐惧。尽管说来可笑,可是却不能否认这个事实。即使是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他们也曾经历过因为恐惧黑夜,而把头蒙在棉被里,害怕得整夜不敢阖眼的年纪。
话虽如此,不过如果将这次校园命案归咎于超自然现象,实在是荒谬无稽。
莱因哈特他们到学校的教室、第一到第三校舍、体育馆、图书馆、阅兵场兼竞技场、射击训练场……等地走了一回。与其拘泥在同一个地方,倒不如四处走动或许可以探听到更多线索。
幼年学校不但占地广大,师资和设备也比其它同年级的教育机构来的高级。因为它和士官学校都是属于银河帝国的军国主义教育的中枢,所以享受这样的待遇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在莱因哈特看来,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幼年学校已经老朽了。”
他指的不是设备,而是师资和校风都已经呈现颓纪的老态。一味地墨守成规和习惯、忽略创新和启发性、视古老为真理、将求新求变的学生当成扰乱秩序的罪魁祸首。
尽管为人垢病的毛病不少,但是一成不变的校园却也勾起了校友的怀念之情。
“图书馆还是老样子。”
“我们曾在大厅后面和高年级的学生打架,而且是二对四呢!”
幼年学校的莱因哈特是出了名的“麻烦人物”,不但以前如此,现在也是一样。不过他从不找低年级学弟下手,也不会以多欺少,而且是正好相反。因为他的尊严不容许这样的行为。
“我还记得曾经把一个说我姊姊坏话的家伙扔进那座水池里。”
求学时种种的回忆仿佛又被唤醒了一般,历历在目。
“这里是古老的战场,到处都有你以前留下的功迹哪。”
“别说的好象事不关己似的,别忘了,你也是同伙喔。”
莱因哈特笑着。他用细瘦的手指撩拨着一头金黄色的发丝,思绪再度陷入往日的时光。
“我们从幼年学校毕业只有短短的两年,这段期间要不是有你跟随在侧,说不定我早就向阎王报到了。”
这一番直接、坦率的谢意,让吉尔菲艾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得用蹩脚的笑话掩饰内心的尴尬。
“虽然您有不少通往冥界的车票,可是却没有人场券。所以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都死不了的。”
“喔?这我倒不知道呢,这故事挺有意思的。”
谈笑声中,莱因哈特的脚步变得轻松许多。走出一排一排的校舍后,两人来到一大片草地。因为天气热的让人发汗,他们便朝一棵大榆树下走过去。
树荫下,他们再度翻开手上厚厚的资料,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被害者的学年成绩并不算特别优秀,约莫在一0名到五0名之间。吉尔菲艾斯在校的成绩大概就是这个程度。虽然他在射击的科目表现杰出,但是也仅止于此。因为学校里并没有辅佐役这个科目,连战略计划也都是纸上谈兵的模拟战况,能让他施展所长的机会并不多……
“以他的成绩应该不至于遭人嫉妒。令人纳闷的是,他为何会出现在粮食仓库里?”
“您说的没错,一个学生在三更半夜跑到仓库的确不寻常。”
在缺少线索和目击证人的情况下,莱因哈特在调查过程中不只一次触犯校规。向国旗致敬时双脚要打开多少角度、看到师长要心怀感激地低头敬礼……这些规定对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来说,简直愚不可及。
※※※
当再次享用学校供应的餐点时,虽然让他忆起学生时代的点滴,但味觉上的感受却教人不敢领教。黑麦面包、香肠、起司、蔬菜汤、马铃薯沙拉占满了桌面,量虽多但味道实在难以下咽。莱因哈特求学时代,就经常为了这件事遭到师长的训斥。
“校方非常重视食物的营养!你身为国家未来的军人,却老是抱怨食物难吃,简直是不知好歹!”
那些站在支配者立场的人在强制别人遵守规定时,自己往往就是那个破坏规定的害群之马。例如以前痴肥不堪的鲁道夫皇帝,他严格限制人民的饮食生活,自己却天天酒池肉林、享尽人间佳肴。他晚年的时候一直为痛风所苦,就是最好的证明。或许对鲁道夫来说,“自己”的食物遭到平民百姓的糟蹋是他最痛恨的吧。所谓上行下效,幼年学校的前任校长,也就是莱因哈特求学时代的校长,就曾经私藏葡萄酒和鱼子酱。那么现任校长修提加中将又是如何呢?就算学生私闯粮食仓库,顶多也只是触犯校规,可是……
莱因哈特的视线停在前方一大片泛着祖母绿色彩的球场。场上正好有红、黄两队球员在进行比赛。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选了一处斜坡坐了下来。当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球场上的比赛时,突然有个人影挡住了前方的视线。一名身材高大、棕色头发、看起来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站在他们面前,直挺挺地向他们敬礼。
“报告,我是高年级的学生墨利斯·冯·哈森。校长派我来协助协助上校的调查工作。”
“喔,辛苦了,坐下吧。”
“对不起,我不能在上校面前坐下。请让我站着接受您的询问吧。”
少年的表现与其说是生硬,倒不如说是出于本身的教养和对规则的机械性顺从。尽管莱因哈特心里嘀咕着,不过并没有说出口。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死者莱弗艾森生前的风评如何?”
“这个我不太清楚。”
“那么,他有没有与人结怨?”
“这我就不知道了。”
少年的回答对案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倒不是他无心协助办案或是存心跟莱因哈特作对,而是他可能本来就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或许数字和资料对他来说还来得实际吧。莱因哈特皱着眉,不再开口。看到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吉尔菲艾斯代替他提出问题。
“那反过来问好了,有谁跟他交情比较好?”
“我。”
“是吗?那么在你看来,莱弗艾森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无法会意吉尔菲艾斯的问题。吉尔菲艾斯只好换另一个方式问。比方说,当他的成绩被同学超越时,他是无所谓呢?还是会耿耿于怀?
“就我所知,应该是会介意吧。”
他有推倭责任的倾向吗?就是把自己的过错和失败归咎他人身上的习惯?
“嗯,他的确会这样。”
“你说你们是好朋友,可是你怎么都不替他辩护?”
“我想,照实回答对案情才会有帮助……”
少年不愠不火的口吻,连吉尔菲艾斯都感到有点不耐烦。他的回答不像是自己知道或是相信的答案,倒像是从旁偷听来的讯息。这时,球场上的学生传来一阵骚动。少年回过头去看。莱因哈特因为视线被挡住,索性问他:“哪一队得分啦?”
“不是黄的那队。”
少年没有做正面的回答。球场上果然可以看到穿红色球衣的球员欢欣鼓舞的呐喊着。吉尔菲艾斯突然看了少年一眼,不过并没有说什么。莱因哈特挥挥手,作势要少年离开。
“这家伙一点帮助都没有。”
莱因哈特没好气的说。他的声音充满了不满的怒气。
“到目前为止还是找不到凶器。到底凶手是如何杀人,又是如何湮灭凶器的?”
“或许我们应该先考虑凶手的动机,吉尔菲艾斯。如果把所有的可能性还原为单一动机的话,你说那会是什么?”
“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对吧?”
在这种情况下,吉尔菲艾斯不需要下任何断言,只需提供莱因哈特思考的线索就行了。金发少年点点头,浓密的前发随着轻轻晃动。
“没错,就像战争一样。要不就积极的争取胜利,要不就退一步守住现状,也就是攻击的动机和防卫的动机。”
吉尔菲艾斯没有打断他的话,专心地聆听。
“或许我们应该把复仇的动机也列人考虑。广意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防卫性的动机……”
说到这里莱因哈特突然中断谈话,陷入沉思,随即又咋了咋舌。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派我们来调查这个案子了!吉尔菲艾斯。”
“为什么?”
“为了让嫌犯放松警戒。”
“喔喔……”
吉尔菲艾斯会意地点点头。
当初校长得知宪兵队派两名十几岁的小伙子负责这件杀人案时,显得极为不悦。莱因哈特到校那天,校长还抱怨说宪兵队根本没有把这个案子当一回事……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就只有等犯人自己露出马脚了。
Ⅳ
四月二十八日,这天是被害人卡尔·冯·莱弗艾森举行葬礼的日子。下葬地点选在罗伊斐林墓园。虽然仪式进行的时候还不到太阳下山的时刻,但是天空却阴沉沉的一片,厚厚的云层仿佛承受不住重量似地越压越低。以视觉来说,时间好象加快了两个小时。以皮肤的触觉来说,简直就像倒退了一个月。前来参加丧礼的人回家后大概都要吃感冒药吧。
“……这件意外真是令人遗憾……”
耳边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证明了情报管制的确收到极大的效果。尽管天色灰暗,仪式也沉重的令人快喘不过气,但是致悼词的学生代表——学年首席墨利斯·冯·哈森仍然以无懈可击的态度,朗诵着无懈可击的追悼文章。悼词的内容千篇一律、毫无个性可言,不过也找不出值得诟病的破绽。当学年首席和已故友人的父亲握手时那种形式美的极致表现,让参与丧礼的女士们都不禁嘶嘶吸泣,以帕拭泪。
仪式结束后,莱因哈特上前向死者的父亲表示哀悼之意。
“令公子的事真是令人遗憾,莱弗艾森上校。”
虽然官阶相同,不过莱弗艾森足足比莱因哈特年长三十多岁,而且不久即将退役。关于这次的意外,校长已经跟他说明了原委,他也知道菜因哈特是宪兵队派来的调查人员。尽管内心悲痛万分,但他还是恭敬地向莱因哈特回礼。
“真是辛苦你了,请你务必查出真凶,予以严惩。”
“这是当然的了,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给令公子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