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一半,路歇尔突然说:“我能跟诺娅联系一下吗?”
道格拉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怎么?邀请她一起来吃?”
“我想知道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路歇尔直白地说,“你们不也想知道吗?”
这话是没错。
路歇尔朝道格拉斯伸出手:“把通讯器给我。”
道格拉斯拒绝了。
“至少让我发个自拍给她吧。”路歇尔抱怨道,“这可是纳塔尔号角主题餐厅。”
科兹莫给了道格拉斯一个眼神示意。
一分钟后,诺娅收到了路歇尔发来的自拍。
“这是哪里?”多明妮问。
“堪称地标的纳塔尔号角模型建筑。”
诺娅开始追溯信号源头,但是发射源已经被毁。她驱车赶到商业广场时,道格拉斯几人已经不在餐厅了。多明妮耸肩道:“他们既然能让路歇尔发消息给你,当然不可能还留在原处。”
可诺娅没有听她的话,径直走进了餐厅。
“等等,你要做什么?请我吃饭?”多明妮追在她身后。
诺娅比对着照片的拍摄角度,找到了路歇尔之前坐过的地方。她也在同一个地方坐下,然后往旁边搜寻摸索。
一旁的服务员前来制止,多明妮连忙用通用语说:“我的同伴之前在这里丢了东西,请允许我们俩找找。”
服务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们俩:“很抱歉,客人,之前我没有在这间包厢见过你们。”
“我的同伴是个银发银眼的小姑娘,你还记得的吧?”多明妮面不改色地说,“她和几位男士一起来的,刚刚坐车离开,所以让我们帮她找。”
服务员还是有点迟疑,但也不再阻拦,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
“这儿这儿这儿!”诺娅从枕头的夹缝间找出了一张纸,朝服务员挥了挥,“谢谢,我们走了!”
返回车上,多明妮问:“写了什么?”
诺娅将纸展开给她看。
上面先是一行字“亲爱的诺娅,你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吗?如果完成了,那就不要看下去,如果没有完成,请意识到计划已经发生改变”。
“这是什么意思?”多明妮不熟悉路歇尔这种曲折的说话方式,但她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被道格拉斯等人发现信息。
“她的意思是,如果我已经杀了夏洛就算了,如果没有,那就别杀了,计划有变。”诺娅沾沾自喜地说,“你看,我把夏洛绑来了,这就是默契。”
这张纸接下来的部分看起来就更像谜语了,路歇尔画了一个针筒,一个爪子,一条船。
“医生,萨奇,方舟。”诺娅说。
多明妮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你跟路歇尔确实很有默契。”
“带夏洛去找医生,然后带着医生去找萨奇,路歇尔会安排方舟计划的事情。”诺娅摸着自己的下巴说,“她应该也是刚刚从超寄生体这里得知方舟的事情,不然不会随意更改计划。这样一来窃取母巢情报的事情就要延后了,先联系上医生吧。”
两人驱车离境,后面一辆轻型舰跟了上去,正是科兹莫和尤真。
科兹莫知道路歇尔会传出消息,也知道诺娅会来,在这种情况下暗中跟进,就能够知道她们计划的完整面目。
道格拉斯要紧紧看住路歇尔,所以由他和尤真在暗中追击诺娅。
“为什么把我也带上?”尤真颇为不满,他比较喜欢斯潘塞的豪华概念舰。
“因为怕路歇尔杀了你。”科兹莫毫不留情地说。
诺娅的行进路线十分隐蔽,绕开了绝大部分航天线路,专挑危险陨石带走。她驾驶小型舰的技术高超,再怎么不安全的地方对她来说都是如履平地。科兹莫对南方星域也很了解,所以跟踪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诺娅中途在首都星停靠过一次,仅滞留两个小时,很快又起航向北了。
科兹莫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如果需要补给,诺娅肯定不会选择首都星这种防范严密的地方。她应该是在首都星见了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交接。可惜他们为了避免让诺娅发觉,跟得有点远,并不知道她在首都星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诺娅在船上也迎来了大难题。
“医生,这里没有标准实验室,你可能需要到基地才能开始动手。”诺娅将封装夏洛的胶囊舱交给他,然后说,“路歇尔有安排你的任务吗?”
医生点了点头,他举起掌机,上面写着:“萨奇?”
诺娅摇头:“他还在北方,我们正准备去接。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等接到萨奇就可以开始了。”医生面无表情地打字道,“我想吃蓝莓蛋糕。”
诺娅强压下怒火,露出笑容:“这里只有压缩食品。”
科兹莫追踪着诺娅一直到了他们藏匿超寄生体的基地,这里一片荒芜,和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科兹莫在离这个星球很远的地方就降落藏匿起来,然后使用微型隐形舰跟进探测。
诺娅抵达基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排查安全隐患,这架微型舰迅速被她排查出来。解决好之后她才开启大门,将多明妮和医生带进去。
路歇尔一次只使用一两名超寄生体,而其他超寄生体在没有安排工作的时候会被寄放在这里,可以说这里就是路歇尔的命脉所在。不过上次科兹莫和道格拉斯的闯入并没有让这里的安全性提高,因为人手实在是不够。
如果这次医生能稍微改善一下安全设施就好了。
诺娅把想法跟医生讲了一遍,医生回答:“我不擅长机械。”
诺娅只能拍着多明妮的肩说:“人手实在不够,要不然你回大学重修一个机械工程吧?”
多明妮翻了个白眼。
医生的实验室在地下三层,比超寄生体的存放点还更深。诺娅帮他将装着夏洛和萨奇的胶囊舱搬进去,然后将实验室完全交给他使用,自己在外看守,没有打扰。
多明妮好奇地在基地中走来走去。
“亚特兰蒂斯裔还真是漂亮啊。”她盯着那些银发银眼的超寄生体看,将脸贴近玻璃,“真的很难想象,这些银发银眼的美人们在旧时宫中荒淫无度的样子。会不会有种颓丧的美?”
诺娅换了身黑色背心,将机甲拆开,挨个儿部件进行维护,忙得满头是汗。
她听见多明妮这话,不由笑道:“简直是视觉盛宴,你想象不到那时候的亚特兰蒂斯宫有多么美丽繁华,穷奢极欲。我在那儿呆过几年之后一直觉得人族长得丑。哎,你说路歇尔在那种地方长大,怎么就能看上艾因呢?”
“人家应该比较重视内在吧。”
“夏洛内在也不错吧,怎么就非得杀他不可?”
多明妮答不上来了:“我也不懂。其实她如果喜欢道格拉斯,我还挺能理解的,毕竟是艰难环境下唯一的依靠。但是她喜欢艾因我就真的不懂了,她又不是受虐狂。”
诺娅正想多聊聊八卦,这时候医生从地下门探出头来,举起掌机。
上面写着:“有烟吗?”
“没有。”
“吃的呢?手术时间比较长,我需要补充体力。”
诺娅没办法,给他递了几包自加热米饭。
果然如他所说,手术时间很长。诺娅维护好机甲,填装完战舰上的弹药,甚至外出巡逻了一圈,回来之后发现多明妮都睡着了,医生的实验室里还没有一点手术结束的迹象。
诺娅还以为医生睡着了,跑下去一看,发现场面有些惊悚。
两个人的脑组织已经被完整地取出来了,医生将它们在溶液中浸泡着,贴了不少感应装置。中央大屏幕被分割成两部分,绿色数据和红色数据,诺娅看不懂写的是什么。很快,两边数据开始交换,医生的手一直在操作微型手术机器人,眼睛却盯在大屏幕上。
过了一会儿,数据暂停变化,医生将手抽出来,脱下手套吃了点东西。
“这是在做什么?”诺娅不明所以地问。
医生单手在掌机上敲字:“很显然,我在做一些性格上的微调,让他们整体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
“同时要避免记忆上的违和感出现,这样实验体就不会意识到自己被置换了。”
诺娅觉得他可能不是医生,而是魔法师。
“你能提供一下两个人的生平经历给我吗?越详细越好。”
诺娅连忙出去帮他弄吃的,她不知道路歇尔有多少内应是通过这种办法“制造”出来的,想想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等她再次进去的时候,红色数据和绿色数据已经有一大片交混在了一起。医生正在复核这些数据,他嘴里叼着面包片,诺娅很担心他把面包屑滴进人家脑子里。
“路歇尔有跟你说过方舟计划吗?”诺娅在一旁问道。
医生点点头。
“讲讲呗。”
医生回过头,眯起眼睛看着她,屏幕上的数据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大字:“自然生育计划。”
完全由母巢设定诞生者的社会角色和社会定位,这让纳塔尔失去了进化的活力,也失去了某种依靠血缘凝聚起来的力量。假如有一天“完全效忠母巢”的基因设定被破解,那么纳塔尔可能面临全盘崩溃的局面。
所以基因管理部提出了“自然生育计划”。
他们希望能够在优化基因的前提下,重新让“物竞天择”的自然进化论焕发光彩。
在载着无数生命逃离灭世大洪水的方舟上,很多动物都是一公一母,它们足以将整个种群延续下去。“方舟计划”正是要寻找这样的优秀基因。
而这个计划已经被封存多年,之所以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路歇尔给纳塔尔施加了“存在背叛者”的暗示。这让他们对传统的基因工程失去信心,转而寻找某种能够将人工选择和自然进化结合起来的办法。
于是“方舟计划”又被摆上台面。
“路歇尔想介入这个机会,一举将纳塔尔拿下。”
诺娅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她问:“要怎么做?就用夏洛这具身躯吗?”
医生笑了笑:“她要将方舟计划的所有母体基因都替换成同一个人的,我想你会喜欢这个点子。”
诺娅的直觉告诉她,她绝对不可能喜欢这个点子。
“爱丽尔妮洛王妃。”医生从怀里取出一个不透明试管,“我已经破译了她的基因密码,她是最后一个拥有自然生育能力的纳塔尔人,曾经孕育了路歇尔、夏洛还有你这样优异的孩子。她将以‘夏娃’的姿态复生,我们会以全宇宙最完美的母体基因制造全宇宙最完美的新生代进化者。”
诺娅觉得手脚都是冰冷的,她问:“你不觉得这个从某种程度上有违科学伦理吗?”
医生摇了摇头,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冷静中带着狂热:“我是科学家,只要负责寻找可能性,验证可能性。伦理与我没有关系。”
“帮我联系路歇尔。”诺娅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不能做这种事……这简直是……疯狂!”
医生又摇了摇头:“我联系不到她,不过她一直是个疯子,你还不懂吗?况且……”
医生停了停。
诺娅暴躁地说:“什么?”
“况且,你难道不希望复活爱丽尔妮洛王妃吗?”
诺娅就像被按了消音键一样静下来。
最后,她静静地退出了实验室。
多明妮看见她神色有点奇怪,连忙跑过来问:“怎么了?那个变态医生又为难你了吗?”
诺娅摇头。
她还是静悄悄的,这让多明妮有些害怕。
“到底发生什么了?”
诺娅露出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容,她凑到多明妮耳边说:“你知道吗?恶魔之母要活过来了。”
*
自从离开首都星,路歇尔最常梦见的人是艾因。但是今天她梦见了另一个人,爱丽尔妮洛。那个女人是她的昨日,仿佛也是她的明日。
“怎么了?”道格拉斯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路歇尔睁开眼,适应周围的亮光。
道格拉斯的手指从她脸上擦过:“怎么哭了?”
路歇尔把被子拉起来,只露出眼睛,她盯着道格拉斯说:“我梦见了母妃。”
道格拉斯最开始认识路歇尔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傲慢冷血的王族了,但那时候她还没有扭曲到现在这地步。仔细想想她是从什么时候起露出了爪子和獠牙,猎杀一切可见之物的,大概也就是爱丽尔妮洛死去那时。
特古拉三世当着她的面杀掉了爱丽尔妮洛。
他将爱丽尔妮洛的血涂在路歇尔的嘴唇上,轻声告诉她:“你瞧瞧,这就是劣等种族,与我们这些坐拥永生之酒的天命之王是不同的,随便什么都能杀死它们。”
道格拉斯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路歇尔没什么反应,只是红唇红裙的死寂样子让人难忘。
后来革命军进攻越来越激烈,路歇尔提出转移磁欧石,道格拉斯也并不感到意外。革命军很难攻破有着强大壁垒的亚特兰蒂斯宫,特古拉三世至少还可以在这个罩子里苟活十年。
但路歇尔一刻都等不了了。
“我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看到特古拉三世的死。”路歇尔在被子里说。
她那时候已经被转移到西南总督府,和其他王裔们一起成为人质了。
道格拉斯想说,我最大的遗憾是听信了你的话转移磁欧石。
“怎么会突然想到爱丽尔妮洛?”道格拉斯将她盖过鼻子的被子拉下来一点,“已经过去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其实也没有过去很久,只是这两年间的事情而已。
这两年太过漫长了。
路歇尔闷声答道:“因为去了一趟纳塔尔,所以才想起她。”
如果爱丽尔妮洛没有与特古拉三世联姻,那么她在纳塔尔族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幸福,是否痛苦,会不会有着比现在更多的完美后代?
亚特兰蒂斯宫是个魔窟,足以将人活着毁灭。
道格拉斯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皱眉问道:“你没有生病吧?”
“怎么?我多愁善感一下就是有病?”
“不是……你脸色不好。餐厅观景台风大,会不会有点着凉?”
路歇尔又把被子往上拉:“别管我。”
爱丽尔妮洛。
她反反复复地想到这个名字。
走上断头台的那一刻,路歇尔终于意识到那个女人并不是纯洁无害的。爱丽尔妮洛并不是逆来顺受,也并不是一味服从,恰恰相反,她已经隐忍太久,到死亡那一刻,她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赤夜的天象从来就是假的,爱丽尔妮洛迷惑了星官,让路歇尔成为“天命之王”。
她时常会抱着路歇尔,告诉她:“你将会是亚特兰蒂斯的王,但你的冠冕在我掌握之中。”
她满足于特古拉三世愚蠢的炫耀,也喜欢看路歇尔惴惴不安地接受宠爱。她死去的时候甚至没有痛苦,她朝路歇尔笑,用纳塔尔的语言告诉她:“欢迎来到我所在的地狱,我的孩子。”
谎言和欺骗的地狱。
没有真正的爱,一切都是为了玩弄人心而存在。
诺娅同情她的悲惨遭遇,纳塔尔族为她不平。路歇尔永远活在她谎言的阴影之下,最后只能转移磁欧石,杀死特古拉三世,结束亚特兰蒂斯的统治。
爱丽尔妮洛以为她可以在愚弄所有人之后愉快地沉眠。
但是路歇尔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如果爱丽尔妮洛能活过来就好了。”路歇尔蜷缩成一团,抱紧被子,道格拉斯看不清她的脸色。
他起身去给她泡了点速溶感冒药剂。
“你说她活过来之后……会喜欢我吗?”
“你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路歇尔。”
道格拉斯把她扶起来,想要给她喂点药。但是路歇尔挣扎着拒绝,拼命叫“我没生病”、“我也不需要吃药”。
“反正我也不会死。”路歇尔扭开脸,嘲笑道,“为什么要浪费呢……”
“她不会喜欢你的。”
道格拉斯突然回答了她的问题。
路歇尔转过脸,直勾勾地盯着他。
道格拉斯放下药剂:“路歇尔,连我都知道亚特兰蒂斯宫中是没有爱的。母女之间,父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全部都没有。”
路歇尔垂下了视线。
“哼。”她轻哼了一声,“没有人爱我。”
“但是我确实喜欢过你,路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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