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中御榻之上的靖裕帝忽然堕入了极幽深的梦境之中。依然还是那个做过无数次的梦攫住了他梦里的白翩翩依然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还是那么骄傲还是那么美。已死的人儿是永远不会老去的青春永驻的她盈盈站在十四年前的桂花树下对着十四年后满头华、枯瘦衰老的自己笑着说道:
“三郎我要走了我来和你道别……”——
翩翩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咱们刚从外藩来到京师立足未稳全无根基。无论是朝堂还是宫闱处处都是敌人处处都是战场。朕知道你的苦知道上官蕊处处和你作对可是朕何尝不是如此?朕名义上是皇帝却连一件小事都不能自己决定;朕不过想为亡父追尊一个封号第二日就有数百人联名的“劝诫”折子递上来——朕能忍难道你就不能忍么?
“三郎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总是想起以前想起你我还在北地的时候我们一起骑马扬鞭挥洒来去如风——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那时候的天可有多么蓝我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永远忘不了……”——
翩翩答应朕留下来好不好?再等一年不、半年等朕的筹谋布置完成等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自己落入网中到时候你就是皇后了我们还和当年一样扮成布衣夫妻同入同出你说好不好?你想骑马朕现在有千里名驹;你想看花灯。朕可以招来全天下最巧手的匠人你想做什么朕都答应朕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三郎你还不明白么?这里是你的世界。却不是我的……你想做皇帝我却不想做皇后……这种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地日子到底有什么好?”——
朕是不明白!有了天下便是有了一切这有什么不好?如今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你再等半年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上官蕊今日的后位上官家从朕身上得到地一切好处他日定将十倍、百倍偿还——朕的东西谁都夺不走!翩翩朕把一切都给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对朕笑一下?依然还要离朕而去?难道当日那些海誓山盟你全都忘记了吗?
“没有忘我一刻都没有忘!可是……三郎……不、不。陛下我还想问您呢您真地还记得吗?您的心里装着一个天下。怎么还能装得下我白翩翩?”——
梦里翩翩美艳无双的眸子闪闪亮她在笑着。肝肠寸断地笑着。那表情、那笑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只要想起她的笑。就想起他们在一起时那样美好而温暖的时光;想起年轻地她和年轻的自己:他想起十六岁时的白翩翩那个视金珠如粪土、名动壅州的绝色舞姬;而十六岁的自己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初堕情网的少年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就为她着迷……他想起十八岁的白翩翩穿一身火红地锦缎衣裳肆无忌惮地笑着手里握着火红的马鞭仰着头对那些庸俗的贵妇们说道:“我是出身娼寮可那又怎样?我身上是留着胡人地血可那又怎样?你们这些只敢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吐口水地女人你们这些连骨头都没有地女人我一样瞧你们不起!”那样如火的气势、如火地骄傲可是那天晚上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翩翩却哭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后来……后来似乎她的泪水便越来越多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师……翩翩将所有火红色的衣裳全都付之一炬她越来越消瘦而沉静嘴角上带着恒久的冷笑那时候她已很难见到他很难见到他们的儿子……
就像是奔涌不息的河水无论怎样蜿蜒曲折怎样咆哮怎样欢快总会汇入无垠的海;他一想起白翩翩想起他们的岁月想起他曾经得到过的一切就会跟着想起他的失去想起没有她的日子想起她的死……她在那棵树下亲口对他说要离开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深宫之中;以及继之而来的她不可避免的死亡……即使在白天他能够掌控天下拼命压抑自己的思念和悔恨;但夜晚却终究是属于梦的梦境总是无比真实而残酷地不断重复着她的告别和她的死反反复复地拷问着他无止无休.更新最快.
也许那虚假的梦境才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因为它总是直抵内心无论你怎样精心掩饰一样能毫不留情地撕开你最不愿碰触的那道伤疤让它鲜血淋漓不可收拾——梦境里十四年前的白翩翩笑着衣袂当风、飘飘欲仙不见抬步却忽然越来越远无论梦境里的自己怎样拼命追赶怎样撕心裂肺地呐喊她的身影却总是越来越渺然……他伸出手去一声惊呼梦却醒了——
靖裕帝躺在榻上气吁喘喘;茫然大睁着双眼业已汗重衣衫。身旁忽有人轻叹一声冰凉的声音冰凉的手用仿佛耳语般的声音询问:“怎么了?魇住了么?”
靖裕帝怔然半晌恍惚笑了。她在的原来她在的;她已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往日种种似水流逝不过都是场梦而已。
王善善果然办事利落次日近午玲珑、点翠二人便已跪在了甘露殿的御阶下全身上下装饰一新可依然掩不住面上一层憔悴之色。青蔷自内殿步出之时正见到王善善絮絮向她二人吩咐道:“此处不比别处你们又不是册子上正经的使唤人儿凡事更要谨慎小心莫要给你们娘娘丢了脸面……”
玲珑低眉顺目只是答应了一个“是”字;点翠则仰起头来。甜甜笑道:“总管大人请放心咱们知道了断不会出差错的。不光给我们娘娘丢脸。也要害您担干息啊我们省的……”话才说到这里。已望见青蔷出来脸上顿时飞出一层非凡喜悦俯身下拜行了极正式的叩礼朗声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给娘娘道喜了。”
王善善忙转身顷刻间也换上了半张谄媚面孔青蔷对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有劳总管大人。”
王总管连忙讪笑口称“不敢”犹豫再四却还是忍不住道:“娘娘其实……叫两位姑娘先去紫泉殿部署安排。也很妥当地反正不过这三四天了……”
青蔷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那惯于察言观色的王公公。口气立时便馁了下来低声道:“那个……自然。老奴只是多口。娘娘勿怪。”
沈青蔷对此人始终存着提防之心倒不能认真驳他的面子。便笑道:“总管大人虑地是很妥帖周全可本宫身边也不能没有人在……不如这样吧玲珑你稳妥些便随着王公公去紫泉殿那边上上下下多要靠你你操心了;点翠没有你的仔细还是留在我身边吧……”言下之意两边兼顾两边不误。何况为防着谁在紫泉殿内动什么手脚没有一个心腹人在那边盯着青蔷思前想后依然还是不放心地。
王公公道:“娘娘英明敏锐老奴是望尘莫及的。但凭娘娘作主便是。”
沈青蔷心中苦笑什么“英明敏锐”明摆着话中有话话外有音。这老人精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鬼算盘呢!可如今确也没有旁的办法。心中如此盘衡了一番便吩咐玲珑道:“你当先去多经些心吧。不过三四日我便过去了。”
只当玲珑定然如往日一样沉默顺从谁料她竟然背脊一挺高声答道:“娘娘玲珑笨口拙舌人又驽钝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倒也罢了这样的大事断乎是难负重任的……还请娘娘责罚奴婢沈青蔷吃惊不小见玲珑一脸面无表情而旁边地点翠则是无限茫然。论资历论能力轮平素的主见“难负重任”这四个人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玲珑头上想来这也全然出乎了点翠的意料两个小宫女全都无话场面立时僵住。好半晌青蔷方笑道:“也没有什么责罚不责罚的……既然如此那你便跟着我;换点翠去紫泉殿那边照顾着也是一样可当心些再别只是贪玩了。”
点翠犹自满面狐疑似也想开口说什么却终于还是闭了嘴口称:“奴婢遵旨。”
王公公在一旁着意咳嗽一声道:“贵妃娘娘那老奴便告退了。先送这位姑娘过去半个时辰便能回来……”
沈青蔷心中一动忽道:“总管大人当日本宫的居处是什么样子您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