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问
京兆尹,霸陵县廷,宴中。
王粲出身豪贵,少有异才,有过目不忘之能,作算术,略尽其理,善作文,举笔便成,这是他能和蔡邕结交的基础,却不是全部。众所周知,蔡邕好酒,能饮一石,世人送其一个雅号曰“醉龙”,即是说他时常饮酒过量,醉卧街巷,不省人事。王粲别看年纪不大,却是名副其实的酒徒,能饮酒半石,嬉笑如常,此正对蔡邕心意,遂不顾双方四十余岁的年龄差距,结为忘年交,一时传为京中美谈。
司马懿年十四,亦会饮酒,且酒量不浅,不过其人性格谨慎,城府极深,有别于其他少年,就算面对王粲连连劝酒,也无半点逞强好胜之心,从容应对,点到即止。
马超长于边地,从小与羌胡错居,喝酒对他来说可谓小菜一碟,但他为亲卫之首,负护卫之责,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是以即使酒虫叮咬肠胃,也只能浅尝即止。而傅干也有酒量,然他虽未弱冠,已是北疆政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可视如普通少年,酒宴方一开始,就在各个圈子游走,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闲和王粲对垒。
王粲一时寻觅不到对手,哪怕是关中美酒,也喝得颇不是滋味,他弃杯夹ròu,放入口中,咀嚼间,望见不远处的盖嶷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隐隐游离于酒宴气氛外,乃举起酒杯,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道:“少主,能饮一杯无?”
“……”盖嶷闻言扭过头,怔怔地看向王粲。
王粲容貌短小,肤sè微黑,惟有双眸奕奕有神,如悬明珠,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只听他朗声说道:“酒之所兴,肇自上皇,自古及今,上至圣贤,下至黎庶,谁不喜之?少主固然年幼,智若成年,何不尝一尝这关中yù浆佳酿的滋味?”
盖嶷怦然心动,转而顾视盖俊,毕竟他才十岁,不能自作决定,需征询父亲的意见。
这时盖俊正好要起身离座,他看了看泰然自若的王粲,心道这小子胆子不小,居然当着他的面,振振有词的唆使盖嶷喝酒,失笑摇了摇头,对盖嶷道:“富平,记得《诗经》小雅篇小宛否?”
盖嶷点点头,他八岁学《诗经》,这是他接触的第一本《五经》,可谓倒背如流,无须回忆,张口就道:“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盖嶷诵完第二段,先是一怔,继而恍然,明白了父亲为何要他背诵《小宛》。这句话意思是:聪明智慧的人,饮酒克制从容,糊涂无知的人,喝酒不加节制。饮酒必须小心谨慎,注意举止仪容,千万不能因为酒而毁掉前程,好运一去就不会再回返。
盖俊见儿子明白过来,笑了笑,他少时轻狂,嗜酒如命,父亲盖勋便以此言劝他,不过那时他根本听不进去,后来结婚,在妻子蔡琬半强迫下,才改掉酗酒的坏习惯。现在,盖俊以父亲的角度对盖嶷说出这句话,才算稍稍了解父亲盖勋当初的心情。盖俊又摸了摸儿子头上形如一对羊角的总角,端杯起身,步下台阶,行向诸臣。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王粲,眸中深处,划过一丝痛楚之sè,心房,也似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痛彻心扉。盖俊、盖嶷父子的交流,引起了他对父亲王谦的思念,王谦去世的那一年,他比此时的盖嶷大不了多少。人人皆言王粲少有奇才,聪亮明允,皆不以少年待之,可是又有几人知道,小小年纪,就要独自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的辛苦?他多么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盖嶷一样,受到父亲的教导与庇护。
待盖俊走远,盖嶷重新落座,小心翼翼为自己斟满人生的第一杯酒,举起遥敬王粲、司马懿,说道:“王兄、司马兄,小弟首次饮酒。来,我们满饮一杯。”
司马懿心细如发,察颜观sè,发觉王粲容sè有异,问道:“王兄似有心事?”
听司马懿这么一说,盖嶷手臂一顿:“王兄……”
王粲回过神儿来,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来,饮酒、饮酒……”言讫,王粲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盖嶷和司马懿相视一眼,不明所以,然而王粲既然不想说,也不便开口询问。盖嶷缓缓喝下杯中之酒,和他想象有些不同,舌上甘甜弥留,腹内甚是舒畅。心下道:“原来,这就是酒的滋味,还不错……”
王粲之后连连举杯,看得出他心情不畅,司马懿这时也不好再推脱,不然容易引起王粲的不满,只好舍命陪君子。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盖俊而今不再嗜酒,但曾经是能饮一石多的酒中强人,身为其子,盖嶷天生酒量就很大,虽是首次饮酒,然陪着王粲连干十余杯,依然面不改sè,直令王粲、司马懿啧啧称奇。
酒宴从日入开始,整整持续两个时辰,直到人定才酒阑人散。此时,夜sè已深,混沌一片,夜空中,一牙残月,若隐若现,零星小雨,时断时续。
盖俊微微醺然,刀削似的面庞浮着酡红,双眸mí雾,不再犀利,他优哉游哉漫步于霸陵县官舍庭院。盖嶷紧随其后,细细算来,他饮酒超过四斗,仅头部微觉眩晕,不得不承认,酒量,是可以遗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