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暴雨的日子,我带着弟弟到村边的地塘捏泥人,大嫂到处找我俩,母亲发现了我,就把我俩拎回家,打了我一巴掌,骂道:“你这个笨蛋,和你哥哥一样笨,万一被雷击中,你们还有活命吗?”我的眼泪流下来,那一巴掌打得不疼,她只是轻轻地作个样子吓吓我而已,可是她那句话伤透了我的心,在母亲的心中,我比哥哥聪明,她却将我划到哥哥那个等级。我泣不成声,这时大嫂把我搂在怀里,用衣角抹去我的泪,唱歌给我听。整整一个星期,我不和母亲说一句话,大嫂带我回她的娘家,我惊诧地发现,大嫂家的生活水平比我家高多了,家电齐全,楼房宽敞。最让我惊诧的是,我们经过一间幼儿园,有个人向她打招呼,“芳老师,好久不见你了,我家孩子老记着你呢?你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结婚了,嫁到很远的地方,真不好意思,让小家伙惦念着。”大嫂上前握这位妇女的手,硬塞给她一个苹果。
怪不得大嫂能歌善舞,表达能力一流,原来她是老师,我心里开始有了疑问,大嫂这么优秀,她完全可以嫁入城里啊,为什么要嫁到偏远的农村?而哥哥的文化低,为人木纳,两人的差别很大,哥哥除了长得帅外,我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可取之处,大嫂却对他一见钟情,急急地嫁过来,这不合常理啊!
大嫂带我去她姐姐家收割,那天刮起台风,吓得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大嫂指着窗口对我说:宝贝儿,你看倒树下有什么吗?
树下有一只母鸡,它被雨淋湿了身子,冷得发抖,它的羽毛下钻着一群小鸡,它一动也不动,任凭风吹雨打,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她在这种天气也要出外干活,她所作的一切不就是要保护我和弟弟吗?
我明白了大嫂的意思,我哽咽着说:“我看到了母爱。”
她*我的头问:“还恨母亲吗?”我低下了头。
几天后,我们回家了。母亲一见到就,就急急地说:“前几天刮台风,可吓坏我了,我不知你们有没有遇到意外,石镇山多,事故多,我几夜睡不着。”母亲向我道歉,保证以后不打我了,她真的做到了。可是不久就传来了大哥休妻的消息,他死活不愿意与大嫂过下去了。我那个没什么主见的哥哥为什么反抗的意识突然变强呢?母亲经过多方面的调查,发现村里有人唆使他这样做,他们一致说大嫂又老又丑,配不起他,经过众人的煽风点火,大哥和母亲作对起来。此后,我常常听到大嫂的哭声从窗子里传出来,这场婚姻持了近一年,就要分道扬镳了。我哭得最利害,没有大嫂,我感觉自己活不下去了,我是那么依恋她。
大嫂走了,背着她简单的行李,一步三回头,她在我的脸上亲了亲,她那低头的温柔带着浓厚的哀伤,她脸上的色斑如一个个悲剧的故事,我仰视着她,她是多么的美啊!那天,她破例不喷香水,她那件红红的裙子在夕阳的晚风中,飘荡起伏,如一个残缺的童话,在我的梦里慢慢远去了……我的生活又打回了原形,我又得早上六点起床煮早餐,家里没有大嫂的声音,空荡荡的,如坟墓一般死静。
我给大哥写一封信,劝他回心转意,大意是这样的:大哥,大嫂文化高,你文化低,她肯嫁你是你的荣誉;大嫂是城里人,你是农村人,她肯嫁你是你的骄傲;你口笨,她口才好,她肯嫁你是你的福分。你快19岁了,还没一点主见,人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以你泥水佬的身份,你想娶皇帝女吗?
大哥识字不多看不明,母亲将我这封信给一个中学老师看,他惊叹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写出这么刻薄的文字,愿意将藏书借给我看。那天,我跟母亲到这位老师家拿书,在回家的路上,烈日当空,口渴难忍,母亲让我等一会,她到前面的小店买水。母亲是一个健谈的人,遇到一个相熟的婆婆就聊了起来,我站在路边等她,却听到身后传来了那久违的声音,如从远方飘过来,那么动听,那么熟悉。我转过身,看到我朝思暮想的大嫂,她走后,村里的人传她疯了。
大嫂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我抱在怀里,她那低头的温柔在烈日下,显得苍老不堪。她真的老了,脸上的斑点多了,皱纹粗了,她依然很肥,只是神色更憔悴,疲惫不堪,她那件红色的上衣在火热的夏风中散发着酸酸的汗味,她不再喷香水了,我呜呜地哭起来。
“傻孩子,不要这样,天下何处没芳草呢?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当初选择你大哥?其实,我从来没爱过他。我当老师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我和他……他的妻子闹到学校,我的名声扫地,没人敢娶我,母亲就将我嫁到你家来了,我以为自己的这一世就这样了结了,没想到,连你大哥这样的男人也嫌我不是少女。我现在想通了,一切随缘,我开了一间书店,在石镇中学的旁边。”她看到我母亲从店里出来了,就匆匆忙忙地放开我。那一别后,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只有在日记里倾诉对她的思念,我的天涯里只有她一根芳草。
大哥又结婚了,这次娶了一个黄花闺女,我叫她为二嫂,她好吃懒做,花钱如水。大哥为了增加收入,给装修的业主搬玻璃,他每天从早上干到晚上,累得喘不过气来,回家还要做饭给二嫂吃,那堆积如山的碗等着他洗。每次看到他虚脱一样坐在门口抽水烟,发出吧搭吧搭的声音,我就想起了那个有文化的、性情温柔的大嫂,如果她在的话,她一定不让他活得这样累,至少,她会给他*背,包下所有的家务。二嫂不晓管教小孩,今天这个孩子打架,明天那个孩子闹事,大哥不胜其烦,他的窗口频频传来了吵架声,每一次都是二嫂占上风。二嫂不愿结扎,他作了节育手术后,体力弱了,那重重的玻璃压在肩上,他费尽了全身的力向楼上移步,每抬一次脚,如走在烈火上,有一次,他踩空了一级,被玻璃压晕,许久才醒过来……这难道是报应吗?
后来我到石镇读书,寻遍了整个小镇都找不到大嫂的踪影,她那间书店人去楼空了,我的大嫂啊!你到底在哪里了?今天,我读到徐志摩的诗:“你那低头的温柔,恰似出水的芙蓉,不胜寒风的娇羞……”我又想起大嫂,想起她那低头的温柔,想起她忧伤的眼神,和那个暖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