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泱河是一条河,古老的河,老得庆阳镇上的人无人能够说出它的渊源,无论是它的源头还是名字来历。仿佛自庆阳镇诞生以来,澹泱河就已经存在,千百年来川流不息,带给庆阳镇旺盛的生机、繁华的景象,又带走庆阳镇那些衰朽的躯体和老化的记忆。
凤央楼就在澹泱河的边侧,两层的砖木结构,雕梁画栋。自河流的远方看去,凤央楼就像是伫立在澹泱河边的一个落寞人影,默默地对着流水诉说春情秋意;但自午后起至午夜,凤央楼就变成了澹泱河边的一艘巨大画舫,承载起无数人的醉生梦死。过往船只上的乘客时常听到从里边传来的丝竹弦乐,曼声轻歌,或者看到凤央楼的妓女站在窗口洗漱上妆,拿块罗帕冲他们轻佻地打招呼,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妓女忧郁地倚窗颙望,让人在刹那的恍惚中,忘了伊人的身份,而生出怜惜之意。
总之,凤央楼是庆阳镇几乎所有男人心目中的一个向往之地,人们在这里,既可以找到*的发泄,也可以找到灵魂的知音。因为凤央楼不单单提供*服务,而且还有才艺表演。于是庆阳镇的男人来到凤央楼,往往不觉得自己是个低俗的嫖客,而更像是高雅的风流人物。他们与妓女之间的交往,也不再是金钱与**的交易,而更像是灵魂与**的交融。
如果说凤央楼是庆阳镇男人的目光中心的话,那么紫依无疑是庆阳镇男人目光的焦点。作为凤央楼的头牌才艺小姐,紫依除了肌若凝脂、面若雪敷外,更兼得诗词歌赋、舞蹈绘画无一不精通。按照驻扎当地的吴司令的评价,那就是:好一个冰清玉洁的人间尤物!
人间尤物就无需再多介绍,冰清玉洁却有必要交代一下。紫依虽然身为凤央楼的头牌,却是始终坚守卖艺不卖身。曾经吴司令以权势甚至予夺性命威压,想迫她破身,却仍被她断然拒绝,“紫依在入道之前,曾对天发誓过,虽然境遇所迫,流落烟花红尘,但却不能自甘自*,定要守身如玉。如有违逆,天打雷劈。所以恕难从命,司令若要强求,惟愿一死。”
据说吴司令当时瞪着紫依足有一分钟,然后仰天长笑,“我吴某虽然杀人如麻,但却不会干这种逼杀美人大煞风景的事。所以我成全你的心意。不过我有个条件,那就是你始终要信守你今日里所说的誓言。如有哪一天让我听说你跟男人有染,那么你跟他,到时就休怪我枪下无情!”
吴司令的这一番狠话成了紫依的一道紧箍咒,却也成了她的一道护身符。庆阳镇的男人虽然对紫依的才貌垂涎欲滴,但没有哪一个人还甘愿以性命来相交换一夜风流的。所以紫依在凤央楼里过得相当自在,每天只是弹琴漫歌,翩然起舞,或与一班所谓的风雅名士吟诗作对,推盏言欢,而无须像其他姐妹那样陪笑卖身。那些客人一个个也都很识趣,与紫依相交,最多只是言语上的调笑,一旦过了午夜,就自动自觉地告辞而去,不敢再多留恋,惟恐落下话柄,招来杀身之祸。
但今夜却不同。午夜时分已过,紫依的房里仍有人恋恋不舍着不肯离去,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紫依搭着话。而紫依也是一脸的巧笑嫣然,丝毫没有逐客之意。
“紫依,你是我今生见过最美最有风情的女人,如果能到我们军队里来一趟,管教那些半大小子步都挪不开半点,说不定哈喇子都下来了。”也许是喝多了,王副官说话也变得轻佻粗俗起来。
“王副官,你真风趣,不过实在是太抬举我了。”紫依以绢扇掩嘴轻笑道,眼波流转中,盈盈的满是娇媚,那模样与其说是娇嗔,不如说是挑逗。
那被称做王副官的人,顾名思义,是一名军官。不过他今天未着军装,而是便装打扮,但脸上的坚毅线条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身份。只是这样表面的坚硬却难抵得过紫依百媚千娇,王副官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笑一赞中被侵蚀个空,轻飘飘地几欲浮起来。
“我说的是真心话。谁要是能和紫依小姐共渡良宵,那就是他前世八百年修来的福分。”借着酒性,王副官火辣辣盯着紫依。若不是吴司令的一番狠话如达摩克利斯剑悬在头上,让他心有顾忌,他早就扑上去,将紫依搂住,温香怀玉一番。
“但王副官莫非忘了吴司令的话吗?谁若是与我共渡良宵,就是他的魂断之日。所以今生中,我紫依恐怕就是这样孤寂终老,无人怜取吧。”之前的紫依可以说是面若春水桃红,但现在却变成形同秋阴薄暮,抑郁锁住眉峰。
如果说世上有谁对紫依这楚楚可怜之相不起怜惜之心,英雄护美之意的话,那么只能说他要么是瞎子,要么是冷血之人。王副官既不是瞎子,而他的血早已为酒精和激情所烧扬得滚烫,被紫依这么一激,顿时豪气云生,胸胆开张。他猛地一把将紫依往怀里一拉,扬声道:“那一个老畜生,自己没能力得不到佳人芳心,就这般嫉妒后来人。我今天就要让他知道,像紫依小姐这样的女人是生来让男人用生命来疼惜、呵护的,而不是用冰冷的权势将她隔离、冰封起来。”
紫依自王副官怀里挣脱出来,眼中有泪光闪烁,“王副官,你的情意紫依莫齿难忘,不过紫依乃是一烟花*女,不值得王副官你如此厚爱,自断前程乃至性命来换取一晌的贪欢。所以还请王副官你及早回去吧。紫依早已认命,今生不再奢望爱情。今夜的交心,紫依将永远铭记在心,但却请王副官你忘掉它。因为王副官你应该多用心于为天下苍生谋求幸福,而不是牵念紫依卑*的生命。”
如果说之前王副官心中还对吴司令略有点顾忌的话,那么现在已经完全为紫依的泪光所冲掉,他伸手再度将紫依紧紧搂在怀里,“为天下苍生谋幸福,难道就不该包括你紫依小姐吗?何况,我若连你短暂的幸福都无法满足,还谈何为天下百姓谋幸福?所以紫依小姐你就不要再多劝解了,哪怕他日里一身剐,今夜我都将留下,与紫依小姐共渡良宵。”
“那将来吴司令过问起此事的话,你该怎么办呢?”紫依举起粉脸,眼中晃动的半是感动,半是迷惘。
“这种事,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宣扬出去?至于老鸨那里,我会搞定的。你就尽管放心,尽情享受这难得之夜吧。”王副官醉眼空蒙,分不清是酒劲发作,还是为伊人迷醉。
紫依破涕为笑,“那好啊。我就先清唱个小曲,为王副官助兴。”不待王副官表态,紫依清了清嗓子,低低地浅唱了起来:“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今霄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却是晏几道的《鹧鸪天》。
王副官鼓掌大笑道:“好好好,当年拼却醉颜红。我王启风今天就是拼却性命为红颜。如此良宵,对如此佳人,赏听如此清音,真是人生一大快,虽死而无憾了。”
目光对接之中,有光波流转,有灯光在熄灭。透过夜的墨色闺帏,依稀见得两人的*在对接,身体在对接……
吴司令身边的王副官把庆阳镇最有名的*紫依给上了,这消息如同春雷,轰隆隆地碾过庆阳镇,将庆阳镇上男人的心烧得焦黑,分不清里面的成分是嫉妒、焦躁还是庆灾乐祸。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几乎所有庆阳镇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在期待着一场好戏的开场,看庆阳镇最有名的女人和最有前途的军官怎样被整个西北最有权势的吴司令像蚂蚁一样地捻死。
时间如同澹泱河凝滞的流水,缓慢而又坚决地流逝去,平淡得卷不起一个波澜,却带走了无数的泥沙泡沫。庆阳镇上,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吴司令与紫依、王副官三者命运交叉的传闻,似乎在这场众人瞩目的盛大审判中,参与的只是庆阳镇全镇人民高涨的热情度,而他们三人却是冷眼的旁观者。
就在庆阳镇男女老幼的热情度像被晾着的开水,从滚烫渐至温热直至冰凉时,突然一天有人发现,两排士兵分别押着紫依和王副官向吴司令的府上走去。顿时,整个庆阳镇沸腾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像过节一样,欢呼着,如潮水般地涌向吴司令府外,等待着第一时间的快讯。
与府外开水般的沸腾相比,吴司令府上大堂的气氛,却是趋于冰点,连空气几乎都要凝固了。
吴司令高坐于太师椅上,拿着斜眼,睥睨着立于台阶下的紫依和王副官,一只手上玩弄着一把黄金打造的手枪。整个大堂里寂静得可以听到人体内血液汩汩的流动声。
良久,吴司令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盯着紫依,“你还记不记得当日里我对你说过的话?”
紫依将目光自地面的青砖上缓慢地游移至吴司令布满杀机的脸上,梦幻般地迷蒙一笑,“记得。你说若我与其他男人有染,定当手下不留情。”
吴司令久久地凝视着紫依,后者对死亡的超脱心态让他大为惊讶,“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他感觉心中有一根针穿透过一般,一阵的空虚感,像被戳破的气球中的空气一样地被释放了出来。
他将目光转向王副官,眼中如鹰隼般地充满了猎杀的煞气,“那你呢,又是否知道我对紫依说过的话?”
王副官眼中闪过一丝的惊慌,但被他强自摁住,“知道。”
“那你还敢跟她上床?枉我平常里怎么对待你?”吴司令咆哮起来,震怒地一拍旁边的桌子,一只茶杯如受惊般地跃了起来,摔落在地,“叮”地一声,清脆的破碎声让大堂上一干人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
“是我引诱他的。”紫依的目光如同散去了雾气的玻璃,渐次清晰了起来。她无畏地盯视着吴司令,冷静地说。
“你引诱他?你终于承认你就是一个*了?”吴司令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或说浮躁的表情,“*,那当日里还跟老子装纯!”
“当日是当日,今日是今日。你是你,他是他!”紫依一字一句地说,全然不顾吴司令脸色像泼了凉水的木炭,从通红一下子变得焦黑。
“那你说,这小子有什么可以让你看得上眼的?”吴司令一只手指直直戳向王副官,似乎恨不得一个指头将他捻死,让他自紫依面前永远消失。
“因为他可以陪我一起死。”紫依脸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反问道:“你能吗?”
一股黑气在吴司令脸上浮泛着,随时可能冲破决出。良久,他哈哈大笑了起来,震得屋顶的尘灰簌簌落下,“好,有种!”他转过头去,微眯起眼看着王副官,“那你这么多时日都不逃,是不是就真的存心与这娘们共生死?”
“我只知道我是个军人。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会选择军纪处分,而不是当一个逃兵。”或许是紫依的勇气感染了王副官,他直起腰杆,响亮地回答道。
“好一个军人!”吴司令捻着胡须,看不清他是在赞赏还是讽刺,“那我也就成全你的志气。来人哪,将他们两人拖下去,三天后处决!”
三
现在整个庆阳镇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三天的时间快点过去,那种心情,就像是一个尿急的乘客盼望着汽车快点到站一样坐立难安。不过谁也说不清到时一颗子弹自紫依美丽的头颅间穿透过去,遗下一个冒着热气血窟窿时,自己心里是否真的就一定会有*,也许更多的会是惋惜:那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妙人儿,还没等轮到自己享用,就这么被阎王爷勾走,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当然了,庆阳镇的女人心中惋惜的,多半会是俊朗而又多情的王启风王副官。
而紫依、王副官、吴司令分别处于三种不同的状态。紫依是平静的,就像是一个安知天命的老人,安详地端视着太阳自牢房看不见的一面中升起,再静默地挂在牢房的小窗户边上,最后一点一点地下沉,直至被重重的黑暗所包围,泄露不出一丝光来。王副官是绝望的,他的心就像是拴在时间钟盘上的那一个钟摆,被流动的时间牵扯着一颤一颤,片刻不得安宁,颓丧地等待着那最后整点的“叮当”声,终结生命的丧钟来临。而吴司令是焦躁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摊在炉子上的烙饼,无论怎样地挣扎,都摆脱不了受煎熬的痛楚。
不管众人的心情是如何的不同,时间都视若无睹地自他们面前傲然踱步而过,将白昼换作黑夜,再将黑夜翻覆掉,换上白昼,如此循环了两番,吴司令所定的第三天已不可抗拒地降临。
绝望如同一个黑洞,人的勇气、激情、悔恨、思想都被它吞噬一光,只剩下一个躯壳,此时人也就变得麻木,木然去承受最后的命运。所以当一个士兵将王副官自牢房中提领出来,带到一个小房间里时,他已经完全不再去做任何的幻想与挣扎,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枯井,不论朝里边扔鲜花还是石头,都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反应。
当他第一眼看到紫依时,他才依稀地在大脑中有了一丝的光亮,照耀到自己即将死亡的原因,及至第二眼看到吴司令时,重新有混沌将那微渺的光亮遮掩掉:难道吴司令要亲自监刑,甚至亲自行刑?
吴司令冷冷地扫视过紫依平淡如水的素脸,王副官木然若痴的眼睛,缓声道:“我突然改变心意了。我不想要你们两个一起死,而只要你们其中一个人的性命。至于谁活谁死,就取决于你们自己的决定。”
吴司令一席话像一道闪电,炸开紫依心头的淡然,也撕裂王副官大脑里的混沌。他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只不过,紫依的脸色因为震惊而变得苍白,王副官的脸色却因欣喜而变得涨红。
“因为我觉得这样更有趣。你们不是想做同命鸳鸯吗?那我偏叫你们劳燕分飞,而且,你们的命运就掌握在对方的手里,我倒想看看你们究竟谁可以当痴情种,以自己的一死换取对方的生机。”吴司令冷哼了一声,望着屋里的一对可怜人儿,一丝*纵大局的浮笑溢上唇边,“我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来商议作决定,并做最后的告别。一个小时后,你们就等着阴阳两界的分隔吧。”说完仰天长笑出门而去。
密室里,王副官望着蜷缩在墙角失神的紫依,迟疑着说:“若你害怕的话,那就我选择死亡吧。”
紫依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王副官,冰冷而又绝望的眼神,褪尽了当日里的温情,刺得王副官心里猛然一凉,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却听得紫依以一种悲愤的语调说:“你选择死亡?你有权来做选择吗?你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王副官陡然一惊,失声问道:“难道……你之前认识我?”
“好一个难道!”紫依凄然笑道:“王启风,想你官场情场得意,*风流快活,果然是把我这样的卑微女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我真的相识?”王副官心头的震动简直是难于形容:“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恍然想通了一件事,“原来你诱引我,并不是对我动心,而只是想借吴司令的手来杀我。我……我与你有如此大的冤仇吗?”
“不错。”紫依的嘴角浮起一串的苦涩,“我对你是丧尽了任何的情意,遗下的只有恨,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我做过了什么,让你如此刻骨恨我?”王副官紧紧地盯视着紫依,极力地自脑中搜索着一个个曾与自己有过情缘或一夕之欢的女子,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曾与如此百媚千娇的佳人有过纠结。他试探地问:“我们当日里是否相爱,而我又对你做出了什么对不起的事,让你伤心至今?”
一席话刺中紫依心灵最深处的柔软部位,也是隐藏得最深的痛处,她软绵绵地靠在墙上,眼泪簌簌而下,“你竟然真的一点都记不得我了?枉我当年对你付出了那样的深情,又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王副官大脑如拨快的时钟,疾速地转动了一遍。他决定先暂时抖散去心头的存疑,而安抚好紫依迷乱的芳心。他换上一副深情的表情,轻轻叫唤了一声:“紫依……”眼神中,有款款情意在泛滥。
紫依撞上他的眼神,身躯一震。那曾经是在少女时代梦中无数回萦绕的眼神呵,亦是在后来流离的生活中始终放不下的致命诱惑。她用一种梦呓似的声音叹道:“多少年了,你的眼神倒还没有变化……”
“紫依,我知道过去里我是辜负了你。”王副官顿了下,“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是有个误会。你看,今日中我都可以为你不惜冒犯吴司令以至领死,怎么可能在过去里冷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