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破除炎窟山封印那一夜，也曾地动山摇，却到底是人为的动静，虽已足够惊世骇俗，但与眼下自然之伟力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p>
房塌了。</p>
树折了。</p>
山崩了。</p>
凉河在咆哮。</p>
……</p>
整个天地如同一面筛子，前一刻还上下颠簸，紧接着左右摆荡，人在其中恍如怒海一叶扁舟，根本身不由己，被颠得七荤八素，胃里阵阵翻江倒海。</p>
混杂着土木崩裂的声音，山下平原上，哭爹喊娘的尖叫与对老天的咒骂响成一片。</p>
相较之下，宠渡算是幸运的，地动发生时正躺在一堆干草垛上，虽也起起伏伏，但好歹身下软乎，不像其他人那样，除了剧烈的地动，还要忍受土块石子儿磨皮硌肉。</p>
“幸亏有这夯货，没白吃小爷那么多东西。”宠渡正庆幸有唔嘛提醒才免得这一场震荡，却猛然听得“咔啦”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一般。</p>
“你大爷的，什么情况？”</p>
“这么响的声，哪儿又塌了？”</p>
“快看、快看，那什么玩意儿？！”</p>
干天余音犹在回荡，众人循声环顾，但见远处半空中升腾起连片灰色烟雾，仿佛一匹幕布被拉起来挂在天上。</p>
与此同时，几十息的震动过去，地面渐趋平稳，各处的杂役三三两两爬起来，摇摇晃晃似醉汉一般，摸索着，不约而同朝那如灰幕般的烟雾赶去。</p>
只因连接南北的两座桥均被震断，有水面阻隔，河心岛上的人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唯有立在岸边远眺，见得赫然一条黑线，绵延无边，将原本浑然一体的灵田切作东西两半。</p>
“难不成是地面裂开了？！”</p>
“八成是……先前那阵灰烟该是地下的瘴气，借此缺口释放出来。”</p>
“啧啧，这得多大的口子。”</p>
“真是天助！有这口子，正可下去探探。”宠渡兀自思量，却听附近几人一片惊呼：“出了何事，怎地又都跑起来了？”</p>
宠渡晃眼乍看，果不其然，杂役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像闻着腥味儿的猫，又像叮蛋的苍蝇，朝那黑线一窝蜂涌过去。</p>
“兄弟——，能过来不？”戚宝站在河对岸，挥动着两条胳膊。宠渡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他们都在跑什么？”</p>
“地上开了缝，说是发现一座洞府。”</p>
洞府？！</p>
河心岛上的人一听，眼睛都直了。</p>
须知修行一途最是艰险莫测，欲得成大道，绝非朝夕之功，必要经年累月的积累。故而，世间所有的修行者，不问族类，无不憧憬着另外一条捷径。</p>
仙缘。</p>
自天地间出现修行之法，便有道行高深者，于人迹罕至处开辟洞府，避世清修。待其破境无望、寿元耗尽，洞中丹药、典籍与法宝诸般多有留存，自然泽被后世，成为人人眼中的香饽饽。</p>
尤其妖人两族上古千年血战之后，情况更是如此。</p>
时光悠悠，直教沧海变桑田，那诸多洞府或毁于陵谷之变，或深埋于地，或抵不过岁月之伟力化作烟尘消散……但道门之中，仍不时流传出形形色色的神妙际遇。</p>
而如凉城这般，坐落于万妖山外，就有了近水楼台之便，自人族道门踏足此间以来，类似的故事更是不胜枚举。</p>
有人传承前人衣钵，神功无敌。</p>
有人炼化奇丹妙药，修为倍增。</p>
有人觅得绝世灵宝，手段通天。</p>
……</p>
远的无需赘述，单说老头子的歪嘴葫芦、宠渡自己的连番经历，以及那死去不久的吴胜手中的魔古太刀，不正是仙缘的最佳注解么？</p>
诸如此类，莫不是省却百十、乃至千百年苦修的天大机缘。</p>
因此，无数修行者全不顾那些传闻的真伪，一旦面对仙缘，只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义无反顾，无一不是怀揣着莫名的希望与撞大运的执念，渴望着天上掉馅饼的奇遇。</p>
然而，仙缘虽好，却往往可遇不可求；即便碰上，又岂是那般易得？</p>
与洞府中残存的禁制、阵法或封印比起来，叵测的人心则更为凶险，因争夺遗宝而背后捅刀、反目成仇的例子并不鲜见。</p>
不过，对在道门底层摸爬滚打的喽啰而言，兄弟情谊很多时候并非是首先考虑的。说到底，改变命运的机会本就千载难逢，若不抓紧了，一辈子几时能翻身？</p>
这就无怪河心岛上的杂役乍听“洞府”二字，便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扎木排，掐法诀，掏符纸……各自准备渡水的法子。</p>
宠渡却是胸口一紧，心说召唤自己的那件宝贝就这样现世了？若真如此，那可难办了：众目睽睽下，还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拿到手？</p>
毕竟，此事最好能瞒住所有人，便如戚宝也不例外——将来时机合适，不妨如实相告；至于眼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p>
倒不是关系不到位，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戚宝获悉后不拿出去乱说，但万一这货被什么老怪掳了去，用搜魂之类的法子探知此事，那可就埋下了一桩天大的隐患。</p>
眼下自家身上的问题一箩筐，宠渡只能将所有危险抹杀于无形，此刻打定主意，望河对岸道：“你赶紧去，晚点就没搞头了。”</p>
这山下还是净妖宗的地盘儿，洞府中就算有东西，也必被净妖宗视作私产，岂容他人染指？若不快些，等山上来人，只怕汤都不会留下一口。</p>
“你怎么办？”</p>
“我随后就来。”</p>
“好嘞。”</p>
别看戚宝一身肥肉，跑起来可绝不慢，几息间便走了个没影儿。</p>
河心岛上的人早已纷纷下水，最快的那名杂役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落脚之处点水成冰，眼下已过了半条河。至于宠渡这边，当然是飞过去最省事儿。</p>
该唔嘛上场了。</p>
宠渡笑咪咪地望唔嘛招了招手，怎料那夯货明显察觉出一股歹意，浑身打个激灵。宠渡无奈，掏三粒妖丸在手，“麻溜的，误了小爷大事，扣你伙食。”</p>
那货双眼放光，屁颠颠飞上前来，将妖丸含在嘴里嚼得嘎嘣响。宠渡趁机跳在唔嘛背上立定，朝对岸挥手喝道：“起驾、起驾。”</p>
唔嘛飞起来何其快，跟一阵风似的，在一干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后发先至，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朝那道地缝直冲而去。</p>
离得越近，情形越发清晰起来。</p>
当先入耳的，除了喁喁人语，便是隆隆水声。原来那地壑不单切割了灵田，更将凉河截断，硬生生造就一道水瀑。</p>
水汽混杂着烟尘，弥漫了脚下大片虚空，难窥其底，堪比万丈峭壁。与此相较，地壑之宽广更显直观：两岸的杂役对望，只见彼此渺如蝼蚁。</p>
前一刻还是坦坦平原，转瞬工夫就成了深谷悬崖，造化之功可见一斑，实在令人震撼。宠渡以为就算并无洞府，也足可一观了。</p>
灰蒙蒙的谷壑中，飘散着或明或暗的流火，对岸崖壁上的山洞依稀可辨。洞口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众人各施手段，花样百出；但更多的还是壁虎爬墙一般，老老实实沿着地形攀援而下。</p>
而宠渡要入谷，仍要靠唔嘛。</p>
奈何崖下疾流乱窜，站在背上怕是难以保持平衡，宠渡改抓那夯货两只前腿儿吊着，怎料刚出几丈远，便听头顶一声惊呼。</p>
“胖、爷、来、啦——”</p>
循声抬头，但见一坨黑影。</p>
好胖的黑影。</p>
好重的黑影。</p>
刹那的恍惚间，宠渡脑中划过两个闪念。</p>
其一，按老头子当年忽悠自己习武时的话来说，“轻功的奥妙之处，就是可以让一个像肥猪那么重的人飞到半空之中，而且可以叫得像杀猪一样。”</p>
其二，这道黑影很熟悉，早在进入金乌山谷盗酒的那个晚上就见过，当时差不多也是这样跳下来；不同的是，上次落下来可以踩在地面上，而这次脚下却深不见底。</p>
“这死胖子……”宠渡话音未落，被戚宝一把扑在身上抱紧双腿，只觉陡然一沉，登时望崖底坠去。</p>
崖壁上的杂役循声回眸，但见一串残影，低头看时，两人一兽一路惨呼，已然沦为朦胧的一团黑点。</p>
“死胖……还没下……”</p>
“等你啊。”</p>
“……跳过来……”</p>
“没想这……托不住不是？”</p>
“……几斤……心里没点数啊？”</p>
“别说了……办法……”</p>
话音被狂风撕扯着，显得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却无碍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彼此的意思：止住坠势才是当务之急。</p>
所幸这样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局面，宠渡已非头回经历，正要催动炸符，借助爆开的气浪缓解坠势，冷不丁望头上晃过一眼，忙将手中的符纸收了起来。</p>
唔嘛，有变。</p>
那夯货昂头闭眼，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提拉，仍不免越落越快，眼瞅着力不能支了，周身却猛然亮起阵阵乌光，背上那四坨奇形怪状的黑斑飘离，延展，拉伸，迅速化作四片黑色羽翼。</p>
唔嘛后来曾说：“我当时害怕极了。”</p>
这是后来。</p>
而此刻，这夯货浑然不察自家身上的异变，兀自呲着两排大白牙露出血红的牙槽，不自觉地将四只风翼扇得密不透风，虽也摇摇欲坠，好歹就此渐渐缓住了坠势。</p>
“噫！不想竟有这般造化。”宠渡挑眉暗喜，却不敢侥幸。因为唔嘛全身抖如筛糠，显见撑不多久，宠渡连连比带划让它飞往崖壁上一方凸起的宽阔石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