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位于水面之下的动荡似乎和悠闲地漫步在街头的印度商人没有关系。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西服,头戴橙色的头巾,面部被一圈生长茂盛的胡须包围,模样看上去既干净又体面。这样的体面人有资格去从危机中寻找机会,而不是被危机推着走。</p>
走过两条街的商人来到自己的车子前,正看到有几个印度市民举着堪称大逆不道的标语从街头走过。这些家伙竟然痴心妄想着让新德里的元首放弃权力,仿佛换个人上去就能解决问题一般。冲着这些天真的家伙摇了摇头之后,没有专职司机的商人自己开动了车子,他得早些返回住处才行。</p>
车子经过阿里·汗工作的媒体集团,又经过夏普敦公司的研究所,抵达了远离加尔各答市中心的一处住宅。这里的建筑密度相比城市的中心地带下降了不少,从而给了居民更多的生活自由。自然,能够在这里定居的,都是一些比90%以上的印度人更体面的守法公民。</p>
商人把车子停到车库里,自己拎着公文包向着那栋看上去还不怎么老旧的住宅走去。这里寂静得很,没有园丁也没有其他佣人,仿佛着偌大的宅院只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而他也完全能够独自一人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p>
精力充沛的商人大踏步地闯进了自己的屋子,把装着机密情报的公文包随手丢在地板上,自己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过了片刻,他摘掉了头巾,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掉了全部的胡子——既然他的胡须全是假的,那么当他把制作得足以以假乱真的假发也摘下来的时候大概不会有人感到多么惊奇。</p>
只消几分钟,刚才那个在阿里·汗面前谈笑自若的印度商人完全变了个模样。洗掉了装饰后,他露出了自己本来的肤色,那是一种经过了长期风吹日晒之后由惨白转化成的异样的浅红色。改变五官的轮廓也归功于他自己制造的一些小道具,这都是他从自己的老朋友兼对手那里学来的。</p>
能够以假乱真到如此地步的高明伪装专家,世上怕是屈指可数。</p>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方,劫后余生的彼得·伯顿撑着洗手池的边缘,垂下了脑袋。</p>
“想把这颗脑袋摘掉可不容易。”他自言自语着,“在战场上被打死倒是更简单一些。”</p>
就在这时,他眼前的镜子突然被密密麻麻的红色英文字母所覆盖。吓了一跳的伯顿后退了两步,他甚至不必东张西望就知道这是谁在装神弄鬼,而且他也并不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场面了。尽管如此,基因驱使着的本能仍然在这一刻占了上风。</p>
“喂,我在问你话呢。”他光着上半身,站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依旧自言自语着,“实话实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如果我们坚持要逃避,你能怎样?直接站出来把我们每一个人像杀死一条野狗一样地重新扔回到死者的世界去?”</p>
“也许,您应该从那些自作聪明地要从红区移民到蓝区的不幸者的遭遇中吸取些教训。”一个黑影从他背后浮现出来,“虽然那对您来说大概是死后几十年的事情,人类的历史总会在某些微妙的地方产生相似性。”</p>
“我就知道你不会回答……只会继续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吓唬我们。”伯顿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走出了卫生间,他相信李林还不会立即就不辞而别,“那我换个比较轻松的问题吧。很久之前我问过你一次,你是不是为了专门阻止麦克尼尔去报复凯恩才策划这一切的,当时你说不是;后来我又想起来,既然你把我们在每个平行世界的使命称呼为保护人类文明的必要之举,那么按理来说……不,应该为此而赎罪的该是我们的敌人才对。”</p>
“斯塔弗罗斯将军有过类似的疑问。”</p>
“哦,那我可得向他道歉。像他这样接近最虔诚的基督徒和我们这个团队内事实上最接近无神论的人产生共识对他来说肯定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伯顿选择性地把卡萨德和岛田真司排除在外了,他觉得那两人应该按照特殊情况讨论,“之前的种种行动看上去还算有条有理,但这次我们在东孟加拉前后折腾了快一年了——一无所获。此外,我的直觉告诉我,即便我们成功地把这一切的秘密找了出来,它对局势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p>
或许彼得·伯顿对自己的评估还算准确,他即便直面能够令他们起死回生又似乎对他们满怀恶意的超自然意志依旧保持着镇定。对他来说,李林不过是一个喜欢说谜语的【人】而已,比起真正喜怒无常或者完全无从用人类的价值观去估测的家伙要好得多。兴许连眼前的这些都只是李林的伪装,但更深一层的事情不是他该考虑的。</p>
“……嗯,我还以为您直到死前的一瞬间才会想通这些呢。”浑身上下包裹在黑暗中的高大黑影保持着绅士般的姿态。</p>
“别开玩笑。”伯顿厉声呵斥道,“我是挺享受现在的人生的,但如果你跟我说我要作为某个神明或是魔鬼的工具去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那我奉劝你趁早换人罢。话说回来,要是世上有专门主管享乐的神,我倒是不介意去信奉他们。”</p>
“很有趣的观点,这种话也非常符合您的风格。那么,您认为您和麦克尼尔将军生前所做的一切……有意义吗?”李林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p>
伯顿想要反驳,他可以不认同麦克尼尔的价值观,但他决不会无视麦克尼尔的贡献。然而,话到嘴边,他就停住了。总会在某些方面比别人多想一步的花花公子兼特种兵正是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和他顺应着直觉培养出的思维方式来艰难地寻找李林给他们留下的线索、便于团队提前为下一个未知的平行世界做好准备。对李林来说,推翻他的全部努力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因此伯顿并不在意向李林【泄密】。</p>
他真正在意的是李林的暗示,那些听上去让他后怕的字眼无不在他的心中播撒下了怀疑的种子。</p>
“让我想想。我要是说【有】,你就会说我们当前所做的一切其实也是有意义的——只是站在目前这角度的我们看不到而已;那我要是说【没有】呢,你又会说我们把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情再做一遍实在算不得什么。”返回客厅的伯顿换上了一件便服,现在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印度人了,“实在是像极了魔鬼的文字游戏,李林。老实说,以你所表现出来的近乎神的力量,用这一套来愚弄我们,没有任何意义。今天我只想问个比较直白的问题:我们这里已经有9个人了,旅途什么时候会……结束?难道说你想凑齐一个有666人的娱乐偶像组合?”</p>
“道路的终点会在合适的人抵达后以你们意想不到的某种方式揭晓,在那之前你们需要保持冷静……拥有足够的耐心。”李林的身影又变得模糊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伯顿似乎在李林的最后一丝痕迹消失的瞬间看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幻象,“您可以放心,伯顿上校。那个人显然不会是您。”</p>
“……我也觉得肯定不是我。”劫后余生的原特种兵指挥官自嘲地说着,“像我这样的人,过去有,现在有,未来还会有。”</p>
从东孟加拉逃跑已经是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幸亏伯顿没有选择混在难民之中,不然他肯定会被巴基斯坦军队当成取乐的工具而受到无差别屠杀,那样一来纵使他有再多的本事也回天乏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些秘密逃跑路线其实都是同孟加拉游击队有着深交的麦克尼尔探索出来的,这一次他只是借用了麦克尼尔已经为他们留好的后路而已。</p>
好奇心和某种未知的恐惧是导致他在从东孟加拉狼狈地逃窜回来之后没有立即同麦克尼尔等人联络的主要原因之一:彼得·伯顿想要探索那个没人敢去轻易试探的底线。大多时候,他们被巨浪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在事态没那么紧急的时候,即便他们天南海北地到处奔走也仍然在服务于最终的使命。</p>
但在自己的失误之中感受到了挫败的伯顿却莫名其妙地对另一个更危险的选择产生了兴趣。如果他们当真坚持要逃避李林为他们选定的使命呢?在危机的漩涡清晰可见之后,不管不顾地逃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又会如何?伯顿还不敢想象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坐火车碰上火车脱轨、坐轮船碰上沉船、坐客机就恰好坠机恐怕都只是最好的下场了。</p>
尽管如此,也许李林有另一套灵活的标准来分清迷路和逃跑。不然,他们这个团队可能早就在东盟冒险期间因为过于分散而全军覆没了。</p>
想了半天都没得出什么结论的伯顿仍然决定继续蛰伏下去,他要躲在阴影中把问题解决掉。理清了思路后,恢复了信心的伯顿来到电话前,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麦克尼尔一定会大吃一惊的。</p>
TBC</p>